暮春的风带着麦香,吹进了清河镇的乡学。教室是新翻修的,土坯墙刷得雪白,窗棂上糊着透亮的棉纸,阳光透过纸,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三十几个娃娃围着土炕拼成的课桌,手里攥着粗麻纸订成的课本,眼睛瞪得溜圆——讲台上,站着的不是留着山羊胡的老秀才,而是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年轻先生,正拿着根麦秸秆在地上画着什么。
“看好了,”年轻先生用麦秸秆在泥地上划出一个方框,“这亩地是方的,长二十步,宽十五步,算下来就是三亩——记着,长乘宽再除以两百四十,就是亩数。”他叫周明远,三年前还是个苦读的秀才,如今袖子卷到胳膊肘,裤脚沾着泥,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就像村东头李大户那片棉花地,去年他算错了亩数,少交了半亩的税,今年咱们帮他量准了,他特地送了两斤新棉来,这不,够给娃们做两床小棉絮了。”
娃娃们嘻嘻哈哈地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小手问:“周先生,您以前不是要考状元吗?为啥来教我们算地呀?”
周明远摸了摸后脑勺,笑了。三年前他确实埋首在“之乎者也”里,盼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那年秋闱落榜,盘缠花光,是清河镇的乡亲们你一碗米、我一个窝头接济了他。看着村里人种地靠估摸、算账靠掰指头,明明收成不错,却总因为算不清田亩、记不准账目,被粮商坑骗,他突然就觉得,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不如先教会乡亲们把自家的地种明白、账算清楚来得实在。
“考状元是为了让人瞧得起,”他拿起一个娃娃递来的麦穗,穗粒饱满,“现在教你们算收成、辨种子,乡亲们见了我,老远就喊‘周先生’,端来的热汤里还卧着鸡蛋——这体面,可比中了状元还暖乎。”
教室外,几个老农蹲在墙根下抽烟袋,听着屋里的算盘声和笑声,满脸欣慰。“周先生教的‘丈量土地’真管用,”张老汉磕了磕烟灰,“去年我家那二分坡地,以前总以为是半亩,经他一量,才知道是七分!多收的粮食够全家吃俩月了。”旁边的李婶接话:“可不是嘛,他还教娃们认农药瓶子上的字,上次二柱家差点把除草剂当杀虫剂用,多亏娃子记着先生的话,拦了下来!”
正说着,周明远拿着个布包走出来,里面是他熬夜画的“农具改良图”。“张叔,您看这犁,把犁头改尖点,入土深,还省力气,我照着画了张图,铁匠铺能打出来。”他又递给李婶一张纸,“这是新的堆肥法子,把秸秆和牛羊粪混在一起发酵,比单上化肥壮地,种出来的菜不烧心。”
张老汉接过图纸,糙手摸着上面的线条,突然想起周明远刚来时的样子——长衫洗得发白,说话文绉绉的,见了谁都拱手作揖,下地怕踩了苗,碰了农具嫌脏。如今呢?他能蹲在田埂上教老农看温度计,能扛着锄头帮寡妇家翻地,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容比谁都实在。
其实不止清河镇,附近几个乡的乡学里,都多了些像周明远这样的“新先生”。他们有的是落榜秀才,有的是放弃继续赶考的举子,不再钻营“八股文”,转而教百姓识字、算账、看农事历法。前几日,邻县的王秀才还带着几个老农去县城的农技站,把新培育的麦种带回来试种,据说亩产比老品种高了两成。
这天傍晚,周明远正在油灯下批改娃子们的作业,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当年和他一起赶考的同窗,如今在县学当教谕的刘举人。刘举人看着屋里的土炕课桌,又看了看周明远手上磨出的茧子,叹了口气:“明远,你当年文章写得最好,若再考一次,必能中举。如今屈就在乡野,不觉得可惜吗?”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把一本作业递给他。那是个叫狗蛋的娃子写的,歪歪扭扭的字里,记着自家菜地的收成:“菠菜:三月种,五月收,一畦收十五斤,换了三斤盐;黄瓜:四月种,六月收,卖了二百文,给爹买药……”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你看,”周明远指着那个笑脸,“以前我写的文章,只有考官能看懂;现在我教的字、算的账,能让娃子们记下家里的收成,能让乡亲们多换点盐、多买副药——这不是屈就,是踏实。”
刘举人看着那本作业,又看了看窗外。月光下,乡学的院子里晒着乡亲们送来的新麦,风一吹,麦香混着泥土味飘进来。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县学教的那些“之乎者也”,学生们背得滚瓜烂熟,却分不清麦子和韭菜。再想想刚才来时,路上遇到几个老农,提起周明远,都说“那先生是个好人”,那语气里的敬重,比他在县衙听的“刘教谕大人”要真得多。
“我带了些新印的农事书,”刘举人放下手里的包袱,语气软了下来,“县学那边……也想请你去讲讲,怎么把学问教得让百姓能用得上。”
周明远笑了,把油灯拨亮些:“成啊,不过得等我把这季的播种图画完。对了,让娃子们多带些算盘,光会背‘九九歌’不行,得真能算出自家粮仓有多少粮才行。”
窗外的虫鸣渐起,屋里的算盘声又响了起来,和着娃子们的读书声,在月光里荡开。周明远看着墙上贴的“算学口诀”,突然觉得,当年落榜时的沮丧,早就被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磨成了暖烘烘的踏实。所谓体面,哪里是金榜题名时的红袍加身?不过是你教的人能笑着记下自家的收成,能靠着你的学问多挣一口饭吃——就像此刻,风里的麦香,炕上的笑声,还有老农们递来的那碗热汤,都是比状元及第更沉的分量。
天快亮时,周明远在教案本上写下一行字:“文以载道,道在田畴。”字迹不如当年写策论时工整,却带着泥土的温度,在晨光里泛着朴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