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学堂的晨钟刚敲过三下,后院的梧桐树上就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混着教室里的争论,像一锅滚沸的粥。三年级的学生们围着个半人高的地球仪,校服袖口沾着墨渍,却挡不住眼里的光——那地球仪是北境工坊新造的,漆成蓝绿两色,陆地用黄杨木镶嵌,连西域的沙漠、岭南的椰林都刻得清清楚楚。
“我赌一个铜板!岭南肯定在南边!”梳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李丫丫把辫子甩到肩后,指着地球仪下方的绿色凸起,“我阿爹去广州府收过茶,说那儿的太阳能把人晒脱皮,肯定离太阳近!”
她对面的男孩王石头涨红了脸,手里攥着块从漠河带来的煤块:“不对!先生说地球是圆的,北边的漠河冬天能冻掉耳朵,说明离太阳远,该在上面!”他把煤块往地球仪顶端一放,“你看,这儿黑黢黢的,像我们那儿的煤山!”
孩子们“哄”地笑起来,有人举着铅笔在地球仪上画圈,有人趴在地上数经纬线,连窗外偷听的杂役老张都咧着嘴——他活了五十岁,还是头回听说“大地是个球”,以前总以为天圆地方,中原是天下的正中心,西域、漠河都是天边的蛮荒之地。
“都静一静。”先生周明远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铁路模型。他的长衫上别着支铜制圆规,是从北境机器局特意订制的,画起地图来比毛笔还顺手。“地球仪上的红线,就是咱们规划的铁路线。”他用圆规指着漠河到琼州的虚线,“从漠河出发,经洛阳、广州,到琼州,全程五千六百里,火车按现在的速度,只要七天就能到。”
“七天?”西域来的学生阿依甫猛地抬起头,他的卷发上还别着朵晒干的雪莲,是从家乡带来的。“我去年跟父亲来中原,骑骆驼走了三个月,光在沙漠里就迷路两次,火车真能这么快?”
周明远打开木匣子,取出铁轨、火车头和小旗子,在讲台上拼起来:“你们看,这铁轨是标准轨距,全国都一样,不用换车;火车烧煤,不用等风,遇到大河还有铁桥。”他推动火车头,模型“哐当哐当”地在铁轨上滑动,“等西域的铁路修通了,阿依甫你从家乡坐火车来洛阳,只要十天。”
阿依甫的眼睛亮得像沙漠里的星星。他父亲是西域的丝绸商人,每次来中原都要带着商队走半年,遇着风沙、劫匪是常事。去年他跟着来,亲眼看见洛阳的蒸汽火车一天跑的路,比骆驼队三天走的还远,心里早就盼着家乡也能有这铁家伙。
“先生,”他踮起脚,指着模型上没铺铁轨的空白处,那里插着面小绿旗,代表西域,“啥时候铁路能修到我们那儿?我想让族里的人也坐上火车,不用再牵着骆驼在沙漠里走了。我妹妹还从没见过火车呢。”
周明远放下模型,走到阿依甫身边,从教案里抽出张图纸:“你看,这是工部刚送来的西域铁路规划图,从兰州府到喀什噶尔,要修过祁连山,还要架三座沙漠铁路桥。工匠们已经在勘察路线了,最多三年,就能动工。”
图纸上的铅笔线条蜿蜒曲折,穿过山脉、沙漠、绿洲,像条银色的蛇,把西域和中原连在一起。阿依甫伸手摸了摸图纸上的绿洲标记,那里画着个小小的骆驼,旁边却标着“火车站”三个字,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爷爷一辈子没离开过西域,总说中原是“天上的城”,遥不可及,现在看来,那座“城”很快就要顺着铁轨,铺到家门口了。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围着阿依甫,听他讲西域的故事。李丫丫把自己的花帕子递给他:“等铁路通了,你带我们去看雪莲好不好?我娘说西域的姑娘会跳旋转舞,像朵会动的花。”
王石头掏出煤块:“我给你妹妹带漠河的煤,能烧得特别旺,冬天不用裹羊皮袄。”
阿依甫把雪莲别在丫丫的辫子上,又接过煤块塞进怀里,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我让阿爸用丝绸换你们的茶叶、煤铁,再用火车运回去,比骆驼队多装十倍!”
窗外的老张听得入了迷,手里的扫帚都忘了动。他想起年轻时听书先生讲的“张骞通西域”,说那是多大的功业,可现在,一群孩子讨论的“铁路通西域”,竟比古人的驼铃走得更远、更稳。
下午的格致课上,周明远教孩子们做“地球仪”——用泥巴捏球,糊上纸,再用颜料画出陆地海洋。阿依甫的泥巴球上,西域的位置插着根铁轨模型,他特意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火车头,车头插着面写着“云朝”的旗子。
李丫丫的地球仪上,琼州的位置画满了椰子树,树下停着火车;王石头则在漠河的煤山上画了条铁轨,一直通到地球仪的另一端。孩子们举着自己的作品互相展示,泥巴蹭了满脸,却没人在意——在他们眼里,这沾满泥巴的球,就是真实的天下,没有“中原”“西域”的隔阂,只有连在一起的铁轨和笑脸。
放学时,阿依甫把铁路规划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布袋里。他要写信告诉妹妹:“等铁路修到西域,哥带你坐火车去洛阳,看看地球仪上的中原,其实离我们一点都不远。”
周明远站在门口,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往不同方向走:李丫丫要去码头给阿爹送新学的算术表,说能帮着算茶叶账;王石头要去机器局看真的火车头,说要学开火车;阿依甫则要去驿站寄信,信里夹着他画的铁路图。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条正在延伸的铁轨。周明远摸了摸长衫上的圆规,想起曹林视察学堂时说的话:“新学不是教孩子们背多少书,是让他们知道天下有多大,路能通多远。”
此刻,他望着天边的晚霞,觉得那些晚霞就像地球仪上的颜色,红的、黄的、紫的,交融在一起,没有边界。而学堂里的地球仪还在转着,带着孩子们的梦想,转得越来越快,像一列永远不会停下的火车,正冲破蒙昧的迷雾,驶向一个更开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