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新堤的青灰色条石刚砌好第七层时,河南老农周老汉就带着孙子蹲在堤下,数着闸门上的铜钉。那闸门比县城的城门还宽,铁铸的闸板上錾着水纹,阳光照上去,像有真的河水在上面流淌。“爷爷,这铁家伙真能挡住黄河水?”孙子狗剩扒着堤岸的草,小脸蛋被晒得通红。
周老汉没应声,只是摸了摸闸板边缘的水泥缝——这是北境来的工匠教的法子,石灰里掺了糯米浆和沙子,干了比石头还硬。他想起十年前的黄河决口,浑浊的洪水漫过田埂,他眼睁睁看着刚灌浆的稻子在水里浮起,像一片烂掉的绿绸子。那时官府只知筑堤堵水,堤越筑越高,水越积越猛,到最后一溃千里,百姓们只能抱着门板往高处逃。
“轰隆——”一声闷响,打断了周老汉的回忆。水利总署的官员正指挥着工匠转动绞盘,铁闸板缓缓升起,起初只露出道细缝,清水像银线似的窜出来,紧接着缝越来越宽,水流“哗哗”地涌进支渠,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
“水!是清水!”蹲在渠边的老农们突然炸开了锅,有人脱了布鞋就往水里踩,冰凉的渠水漫过脚踝,惊得他们直哆嗦;有人干脆趴在渠沿,双手掬起水就往嘴里送,水流顺着嘴角淌进脖子,把皱纹里的汗泥都冲得干干净净。
“尝尝!尝尝!”周老汉把狗剩拽到渠边,掬起一捧水递到孙子嘴边。狗剩抿了一小口,咂咂嘴:“甜的!比井里的水还甜!”
“那是自然。”水利总署的王主事走过来,手里捧着卷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他是江南人,说话带着吴侬软语,却在黄河边晒得黝黑,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脱了皮的手腕。“这渠是按‘梯级灌溉’修的,您老看,”他展开图纸,用树枝在地上比划,“从黄河引来的水先入总渠,总渠比地面高五尺,往南流进二级渠,二级渠再分三级渠,高处的山地能浇,低处的平原也能灌,连东边那片盐碱地,都能引淡水压碱,改成良田。”
周老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支渠像树枝似的散开,有的往坡上爬,有的向洼处伸,渠边的土地已经被水浸得发深,泛着湿润的光。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北境来的勘测队在地里插了无数根木杆,测高低,量坡度,有人还笑话他们“吃饱了撑的,黄河水哪能听人的话”,现在才明白,那些木杆标出的,原是一条条活命的水脉。
“王大人,”有个瘸腿的老农拄着拐杖凑过来,他是去年决口时被砸伤的,“俺那三亩地在高坡上,往年靠天吃饭,十年九旱,这水能到得了?”
王主事笑着往坡上指:“您看那处!”众人抬头,只见高坡上立着个巨大的木轮,轮辐上挂着水斗,渠水推着轮子缓缓转动,水斗没入水中,再转上来,将水倒进坡顶的小渠,像串不断滚动的珍珠。“那是‘龙骨水车’,北境工匠改的,不用人踩,靠渠水的力气就能转,保准您的高地比洼地还涝!”
瘸腿老农看着水斗里的清水顺着小渠流进自己的地里,突然蹲在地上,抱着拐杖哭了。“俺爹一辈子就盼着坡上能浇上水,临死前还念叨‘要是水往高处流,咱家就能吃上白米饭了’……”他抹着眼泪笑,“现在真成了,真成了啊!”
渠水越流越欢,沿着支渠漫向田野。有个年轻媳妇挎着篮子来送饭,篮子里是刚蒸的红薯,她蹲在渠边洗手,突然喊起来:“快看!水里有鱼!”果然有几尾寸把长的小鱼顺着水流游来,摆着尾巴钻进渠边的草丛,惊得蚂蚱四处乱蹦。
“这是黄河里的鱼苗,”王主事解释道,“水利署特意放的,渠里水干净,鱼能活,将来秋收时,你们不光能收粮食,还能捞鱼改善伙食。”他指着渠边新栽的柳树:“这树也是护渠的,根能固土,夏天还能给渠水遮凉,一举两得。”
周老汉蹲在自家的稻田间,看着渠水顺着田埂的豁口漫进来,慢慢没过稻禾的根须。去年冬天,他跟着农技官学了“旱改水”的法子,把旱地改成了水田,插的是北境来的新稻种,现在稻穗已经开始灌浆,沉甸甸地低着头,被水一浸,绿得发亮。他掏出旱烟袋,却忘了点火,只是盯着水里的稻影发愣——这景象,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每次都笑着醒过来,枕头湿一片。
“爷爷,磨盘转了!”狗剩突然指着远处喊。周老汉抬头,只见村头的水车正借着渠水的动力转动,带动石磨“咕噜咕噜”地碾米,白花花的米粉顺着磨盘缝淌下来,落在竹筐里,像堆碎雪。磨房的张婶站在门口吆喝:“各家各户有新收的谷子没?快来碾!这水力磨盘快得很,一袋谷子转眼就成粉!”
村民们扛着谷子往磨房跑,笑声、脚步声、磨盘转动声混在一起,惊飞了渠边的水鸟。王主事站在新堤上,望着这一片热闹景象,手里的图纸被风吹得贴在脸上,上面“黄河水利工程图”几个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他想起刚到河南时,百姓们见他是江南来的,都嘀咕“南方人哪懂治黄河”,现在却拉着他的手问“明年能不能再修条渠”。
日头偏西时,渠水已经浇透了两千多亩地。周老汉摘了个快成熟的麦穗,揉出麦粒放进嘴里嚼,淀粉的甜味在舌尖散开。他看见水利署的工匠们还在渠边忙碌,给闸门刷防锈漆,往渠沿培新土,有个年轻工匠的额头上渗着血——是刚才修水车时被木片划的,却只顾着说“这点伤算啥,等秋收了,比啥药都管用”。
狗剩不知从哪儿摸来个瓦罐,装满渠水递给王主事:“大人,您喝水。”王主事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抹抹嘴笑:“这水是甜,因为是你们用汗珠子换来的。”他指着远处的盐碱地,那里已经有农户开始翻地,准备引渠水改良,“明年开春,咱们再修条渠,把那边也改成水田,让河南的土地,再也不会渴着。”
周老汉蹲在渠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他想起北境王去年视察时说的话:“修堤不是堵水,是让水听话,让水养人。”那时他不懂,现在看着渠水像条温顺的龙,乖乖地流进干裂的土地,流进磨盘下的石槽,流进孩子们的瓦罐里,突然就懂了——这世上最厉害的,从来不是挡住水的堤坝,是让水变成百姓锅里米、碗里粥的智慧。
暮色降临时,渠水还在静静地流。磨盘转得更欢了,米粉堆成了小山;田埂上的老农们互相招呼着回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狗剩把瓦罐里的水倒进自家的水缸,说明天要带同学来渠边看鱼。
王主事收起图纸,发现上面落了片柳叶,沾着点渠水的湿气。他轻轻弹掉柳叶,图纸上的“梯级灌溉”示意图,在暮色里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黄河的水,网住了土地的根,也网住了无数个像周老汉这样的人家,对好日子的盼头。
远处的黄河还在奔流,却不再是吓人的猛兽。新堤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照着闸门上的水纹,像给黄河系了条温柔的腰带。而渠水带着灯火的倒影,继续往田野深处流,流过今晚,流向明天,流向一个再也不会被旱涝欺负的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