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衙署的朱漆大门被几个壮汉合力推开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在为延续千年的旧规矩唱挽歌。曹林站在阶下,看着工匠们用撬棍顶住“吏部”那块蒙尘的匾额,木头上“光绪二十三年制”的刻痕早已模糊,却仍透着股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陈旧味。
“撬!”他一声令下,铁撬棍猛地发力,匾额“哐当”砸在地上,裂开一道长长的缝。木屑飞溅,有几片落在曹林的靴面上,他抬脚碾过,像要把那些刻在木头里的旧时光,连同“非进士不得入中枢”的规矩一起碾碎。
吏员们围在廊下,交头接耳的声浪比檐角的铜铃还响。有几个须发斑白的老吏捧着祖传的《科举登科录》,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眼圈泛红——他们中有人祖孙三代都是科举出身,这匾额倒下的声音,像砸在他们的心尖上。
“都静一静。”曹林扬了扬手里的蓝布册子,封面上“功绩考核章程”六个字用朱砂写就,格外醒目,“从今日起,这衙门里的规矩,得换个写法了。”
他话音刚落,吏部主事周显就抱着个新制的紫檀木盒子快步走来,盒子里铺着红绒布,放着本厚厚的簿子,封皮上烫着金纹“功绩簿”。周显的手还在抖,他是前明翰林的后人,自幼熟背《制艺标准》,此刻却要亲手把“进士出身”“翰林清贵”这些字眼从选官章程里划掉,手心全是汗。
“翻开第一页。”曹林示意他打开簿子。周显深吸一口气,掀开封面,只见首页没有按品级排列的名录,反倒画着幅简笔画——田埂上站着个戴草帽的汉子,正弯腰引水,旁边注着行小字:“云州王二牛,凿渠三里,灌田千亩。”
“这人……不是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里正吗?”人群里有人惊呼。王二牛的名字在吏部早有耳闻,去年他带着村民凿山开渠,把云州那片十年九旱的坡地改成了水田,可因是白身,连个县丞都捞不上,还是曹林亲自下的荐举令。
“正是他。”曹林指着画像,声音掷地有声,“从今日起,这功绩簿上的名字,不问出身,只看三样——百姓的口碑、手里的实绩、账本上的清白。王二牛能让千亩旱地变水田,让三百户人家吃饱饭,凭什么不能当县令?”
“荒唐!”一声怒喝从人群后传来,李御史拨开众人走出来,他头戴乌纱帽,袍角还沾着朝露,显然是刚从朝堂赶来。他手里攥着本线装书,正是当年他高中状元时的《闱墨》,纸页被翻得卷了边,“科举取士沿用千年,凭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个泥腿子,连《论语》都背不全,当了县令,难道要让百姓学怎么挖水渠吗?”
他的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立刻有老吏附和:“御史大人说得是!没读过圣贤书,如何知礼义?如何断官司?”
曹林没动怒,反倒笑了,他侧身让开一步,指着衙门外的长街:“李大人不妨自己看。”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衙门外排起了长队,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老农捧着新收的稻穗,穗粒饱满;有妇人举着刚织好的细布,布面匀净;有个瘸腿的木匠,怀里抱着架新做的龙骨水车,轮轴转得飞快。
“他们是来领‘荐举令’的。”曹林解释道,“各县百姓联名举荐,再经州府核查,只要能拿出实绩,哪怕是个绣娘,只要改良了织机,让十里八乡的女子都能靠手艺糊口,也能进这功绩簿。”
他走到那个瘸腿木匠面前,拿起水车转了转,木轴“咕噜”作响:“张木匠,你这水车比旧款省三成力气,一天能多浇两亩地,对吧?”
木匠红着脸点头:“回大人,是……是琢磨了半年才改好的。”
“那你说,”曹林转头问李御史,“这位张木匠,比起只会在考卷上写‘水利为农之本’的进士,谁更该管县里的农务?”
李御史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可……可礼义廉耻呢?没读过经书,如何教化百姓?”
“教化?”人群里挤出来个穿粗布裙的如何,怀里抱着摞绣品,针脚细密,配色鲜亮。她是苏绣世家的后人,却因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只能守着祖上传下的绣架。此刻她把绣品往案上一放,声音清亮:“李大人见过哪家绣娘靠背《女诫》绣出好花?我教了三十个穷人家的姑娘学刺绣,她们现在能自己挣钱养家,不用再看人脸色,这算不算教化?”
她的绣品上绣着片农田,田埂上的农人、渠边的水车、学堂里的孩子,样样鲜活,比李御史案头那些“农桑图”更透着生气。
曹林拿起一幅绣品,指着上面的学堂:“这位苏大娘,还在绣坊后墙开了夜校,教姑娘们认字算账。上个月报上来的账册,分文不差。”他把绣品递给李御史,“大人觉得,这样的人,当个股室的主事,管一管织染产业,难道不够格?”
李御史捧着绣品,指尖触到那细密的针脚,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想起自己当年殿试时写的“富民策”,满纸华丽辞藻,却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而王二牛凿的水渠他去看过,堤坝的坡度、水流的速度,全是凭着土法子一点点试出来的,比任何策论都实在。
周显在一旁轻轻翻开功绩簿的第二页,上面写着“苏大娘,授织染司主事”,旁边还贴着张姑娘们领工钱时笑盈盈的画像。他拿起笔,在王二牛的名字旁添了行小字:“擢升云州县令,即日赴任。”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盖过了廊下的铜铃声。有个年轻吏员突然喊道:“大人,我去年在驿站改良了马灯,能省油三成,算不算实绩?”
“算!”曹林朗声道,“拿来图纸,让工部核看,够格就记上!”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老吏们手里的《科举登科录》被挤得东倒西歪,有人悄悄把册子塞进袖中,凑到周显身边:“大人,我在库房整理出二十年前的河道图,对修运河或许有用,能算吗?”
周显看着功绩簿上不断添上的新名字,突然觉得手里的簿子沉甸甸的,比任何《登科录》都有分量。阳光透过衙署的雕花窗,照在那些带着泥土、丝线、木屑气息的名字上,竟比金榜上的朱批更耀眼。
曹林走到门口,望着长街上还在涌来的人,他们手里的东西各不相同,却都带着生活的热气——有铁匠打的新犁,有药农采的草药图谱,有账房先生画的新式算盘。他转头对李御史说:“大人你看,这天下的人才,从来不在考卷里,而在田埂上、织机旁、工坊里。咱们要做的,不过是给他们搭个台阶,让那些真正干事的人,能抬起头来。”
李御史默默收起《闱墨》,转身时,看见廊柱上“学而优则仕”的刻字被工匠用凿子一点点铲掉,露出里面新鲜的木茬。他突然想起年少时,父亲教他写“民为邦本”四个字,那时只当是句空话,此刻望着街上那些捧着实绩来的百姓,才懂了这字里藏着的分量。
薄暮时分,功绩簿上已经记了满满三页。周显小心翼翼地合上簿子,发现封面的金纹在夕阳下闪着光,竟比旧匾额上的漆色更亮。衙门外的长街渐渐安静,只留下几个晚来的人,在新挂起的“功绩申报处”木牌前,借着灯笼的光,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