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的硝烟还没散尽,民政司的队伍就踏着断云卫的脚印进了城。为首的周先生骑着匹老马,身后跟着二十个扛着粮袋、背着犁铧的干事,帆布篷车在石板路上轧出深深的辙印,车斗里装的不是兵器,是稻种、麦种和用油布裹好的曲辕犁。
“就在这儿搭棚!”周先生指着城隍庙旁的空地支招。断云卫刚清理过这里的血污,焦黑的木片还堆在角落,却已是城里最开阔的地方。干事们动作麻利地卸车、支杆、扯帆布,不到一个时辰,两顶能遮风挡雨的大粥棚就立了起来。
“生火熬粥!”周先生扯开嗓子喊。三个大铁锅支在临时架起的土灶上,干事们扛来缴获的流寇粮食——虽然混杂着沙子和谷壳,却足够熬出稠厚的米粥。柴火“噼啪”地烧起来,米香混着烟火气在街巷里弥漫,像只温柔的手,把躲在家里的百姓一点点牵出来。
“是断云寨的官爷!”有人认出周先生身上的青布褂——那是民政司的统一装束,袖口绣着小小的“民”字。前几日断云卫“三不政策”的事已传遍全城,此刻见他们支起粥棚,百姓们再没了顾忌,扶老携幼地围过来,眼神里藏着试探,也藏着期盼。
周先生让人搬出两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告示,墨迹还带着潮气:
其一:凡愿归农者,凭户籍(或流民证明),领稻种三斤、麦种两斤、曲辕犁一把,即日起可回原田耕种,三年内免农业税。
其二:凡愿投军者,年龄十六至三十五岁,身体健康,月饷五两(含口粮),家人免赋税,战死另有抚恤金一百两。
木牌刚立稳,人群就像被投了石子的水塘,瞬间炸开了锅。
“月饷五两?真的假的?”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瞪大了眼。临江府的衙役月钱才一两二,就算是知府的亲兵,也未必能拿到三两,五两简直是天方夜谭。
“还有犁?断云寨的犁?”一个老农摸着胡须,眼睛直发亮。前几日他偷偷看过断云卫带来的犁,又轻又利,比自家那把用了十年的老犁强十倍,听说在北境,用这犁一天能多耕两亩地。
周先生站到高处,清了清嗓子:“告示上的字,句句属实!断云寨向来言出必行,若有半句虚言,你们砸了我的粥棚!”他指着正在卸车的犁铧,“这些犁都是‘匠师’孙二亲手监造的,误差不超过半分,坏了随时来换!”
话音刚落,就有个瘸腿老汉挤到前面:“官爷,我……我能领稻种不?我家三亩水田,被流寇踩成了烂泥,种子早就没了……”
“当然能!”周先生让人取来登记册,“姓名?原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老汉哆嗦着报上名,领到三斤稻种时,捧着布袋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这……这真是我的了?不用交钱?”
“不用交!”周先生笑着说,“不光不用交,等秋收了,打了粮食,全是你自己的!”
老汉抱着稻种,对着粥棚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就往城外的田里跑,嘴里喊着“老婆子,咱有种子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百姓们排起长队,有的领种子,有的问投军,干事们忙得满头大汗,却没人喊累。周先生看着登记册上越来越密的名字,心里暗暗点头——曹林说得对,要收服人心,光靠枪杆子不行,还得给百姓实实在在的盼头。
人群中,一个瘦高的少年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穿着件不合身的大人棉袄,袖口磨得露了棉絮,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这是狗剩,前几日被流寇掳走当杂役,断云卫破城时才逃出来,爹娘都被流寇杀了,只剩下他一个。
“投军……真的能杀白狼贼?”狗剩怯生生地问登记的干事。他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亮得吓人。
干事见他年纪小,本想劝他领点种子先过日子,可看到他眼里的光,又把话咽了回去:“当然能。断云卫的枪,专打流寇杂碎。但你年纪还小,得先过了体检才行。”
“我够格!”狗剩猛地挺直腰板,虽然瘦,却站得笔直,“我能扛得动三十斤的粮袋,能跑三里地不喘气!我爹娘都被白狼贼杀了,我要报仇!”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人群,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有相似遭遇的百姓红了眼,一个中年汉子抹了把脸,对着周先生喊:“官爷,我也投军!我儿子被流寇挑死在门槛上,我这条命跟他们拼了!”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报名参军的队伍瞬间长了一倍。周先生让人腾出张桌子做临时体检处,量身高、查视力、看手脚是否利索。狗剩站在尺子前,还差半寸够五尺,急得脸通红:“我还能长!我明年就够了!”
负责体检的老兵被他眼里的狠劲打动,在册子上画了个勾:“算你一个。入营后好好练,别给你爹娘丢脸。”
狗剩猛地鞠了个躬,转身就往招兵处跑,生怕慢一步就被赶出来。他接过新发的玄色劲装时,手指触到粗布的纹理,忽然想起爹娘还在时,总说“等收成好了,给你做件新棉袄”。现在棉袄有了,却不是爹娘给的,但他知道,穿上这身衣服,就能为爹娘报仇了。
日头偏西时,粥棚前的队伍还没散。领了种子的百姓扛着犁往田里去,田埂上很快响起了犁铧翻土的“沙沙”声;报了参军的汉子们聚在一起,听老兵讲断云卫的军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周先生坐在粥棚下,喝着糙米粥,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临江府的土地,比北境的冻土更有生气。他想起曹林在信里说的“要让百姓看到,跟着断云寨,有地种,有饭吃,有仇能报”,此刻才算真正懂了——这些种子和军装,播下的不只是粮食和士兵,更是活下去的希望。
暮色里,狗剩跟着老兵往军营走。路过城隍庙时,他回头望了眼那两块告示牌,月光正照在“月饷五两”“免赋税”的字上,像撒了层碎银。他攥紧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练枪,杀尽白狼贼,让爹娘在天上能睡个安稳觉。
而在更远的田埂上,领了稻种的老农正借着月光撒种。黑土地被犁铧翻过,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每一粒种子落下去,都像一个沉甸甸的期盼,在断云寨带来的新规矩里,悄悄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