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雾总是带着股潮湿的铜腥气,缠在孟土司府的吊脚楼栏杆上,把木柱浸得发乌。孟阿依踩着晨露回来时,银项圈上的铃铛在雾里响得很脆,像串碎冰。
“阿爸,你看我带啥回来了!”她推开竹门,身后跟着两个断云军士兵,正抬着台半人高的铁家伙,齿轮上还沾着北境的煤屑。
孟土司蹲在火塘边咂着烟杆,眼皮都没抬。他刚从东边矿脉巡查回来,铜矿的黑灰还嵌在指甲缝里——那是土司府的命根子,祖上传下的规矩,矿脉寸土不让。
“又是中原的新鲜玩意儿?”他吐了口烟,烟圈在阿依发间散开,“去年带的那本《算数》,除了你谁看得懂?”
“这不一样!”阿依掀开帆布,露出织布机的铁架,阳光透过雾缝照在上面,泛着冷光。“这是织布机,中原女子用它一天能织五匹布,比咱们部落最巧的织女快五倍!”她踩动踏板,木梭“嗖”地穿过经线,带着棉线划出道白弧。
孟土司的烟杆停在嘴边。他摸了摸织布机的铁轴,指腹蹭到上面的螺纹——这纹路他熟,是用他们矿脉的铜炼的,比部落里的青铜硬三倍。
“阿爸你看,”阿依从背篓里翻出匹布,抖开时像展开片云,“这是用它织的,城里的商号给价很高,能换北境的步枪呢。”她指着布上的花纹,“还能织咱们的图腾,换了枪,就不用怕山那边的黑彝部落了。”
火塘里的柴“噼啪”爆了声,火星溅在孟土司手背上,他没躲。去年黑彝抢了他们三个铜矿洞口,部落的长矛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土枪。
“要换这铁家伙,得多少矿?”他突然问,烟杆在火塘沿磕了磕。
“断云军的人说,一台织布机,换东边半里的矿脉。”阿依声音亮起来,“他们还说,矿里的铜由朝廷统一炼,给咱们分三成利,比现在私挖私卖赚得多!”
孟土司盯着织布机转了半宿。天快亮时,他把各寨的头人叫到火塘边,指着那台还在运转的织布机:“让矿脉。但得给十台,每个寨子一台。”
***西边的韦土司府却炸开了锅。韦土司把阿依送来的《玉米种植图谱》扔在泥地里,踩着草鞋在竹楼里转圈,兽皮裙扫得竹板“啪啪”响。
“让我把矿脉给朝廷?除非我死!”他一脚踹翻粮囤,玉米面洒了满地——部落今年又歉收了,火塘边的孩子正捡着地上的玉米粒往嘴里塞。
“土司,断云军的农技官来了。”小儿子韦阿木怯生生地说,他手里还攥着本建安书院的课本,封皮上印着“格物”二字。
韦土司猛地转身,看见个戴眼镜的中原人蹲在地里,手里的铁犁正切开块石头地,犁尖过处,土块散得很细。“这破地种啥死啥,你犁得再细有啥用?”他吼道。
农技官推了推眼镜,从背篓里抓出把玉米粒,黄澄澄的,比部落里的饱满一圈。“这是北境的改良种,耐贫瘠,石头地也能长。”他把种子撒进犁沟,“三个月后你来看看。”
韦土司嗤笑一声,没当回事。可三个月后,他真的被拽到了试验田边——原本只能长杂草的石头地,现在立着齐腰高的玉米,穗子沉甸甸的,剥开时玉米粒像串金珠子。
“这……”他蹲下去,摸了摸玉米杆,硬得能当柴烧。
“用的是你们矿里的铜炼的新犁,深耕能到三尺,石头都能翻上来。”农技官摘了个玉米递给他,“磨成面,能抵半年粮。”
韦土司啃了口生玉米,甜汁溅在胡子上。他想起今早火塘边,小儿子阿木缠着说要去建安书院,说那里能学怎么让玉米长得更好。
“那啥,”他突然拽住农技官的袖子,“书院的先生……能来寨里不?我把最肥的矿脉让出去,换三个先生,行不?”
***秋分时,西南的铁路通到了孟土司府外。第一列火车鸣笛时,吊脚楼里的铜铃都在震。孟土司看着十台织布机在寨子里转起来,织出的布装上火车,换回来的步枪闪着蓝光,黑彝部落最近老实得很。
韦土司则在火车上塞了满满两车玉米,要运去建安书院给阿木当学费。他站在月台上,看着铁轨像银线穿进云雾里,突然懂了阿木课本上的话:“路通了,就不是外人了。”
曹林坐在火车办公室里,翻着改土归流的名册。孟土司的名字旁写着“献矿脉五处,换织布机十台”,韦土司那页记着“献主矿脉,求农技官三名”。他拿起朱笔,在扉页写下:“以利合之,以心守之。”
车窗外,织布机的嗡鸣、玉米地的飒响、铁轨的震颤混在一起,像首新的歌谣。雾散了些,露出远处的铜矿洞口,现在插着朝廷的旗,矿工们戴着安全帽,不再像以前那样光着膀子用手刨了。
阿依抱着新织的布跑过月台,布上的凤凰图腾在阳光下亮得耀眼。她要去给建安书院的姐妹们寄样品,包裹里还塞了包韦土司种的玉米。
铁路尽头的雾,正一点点被阳光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