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正烈,江南盐运司的朱漆大门被拍得震天响。银监会的三位官员立在门阶下,为首的周大人捧着本烫金账本,封面“银监会查核”四个篆字在日头下闪着冷光。门内的盐运使赵德才听见动静,手里的茶盏“哐当”撞在桌面,茶水溅湿了袍角——他昨晚刚把十万两税银偷偷挪进自家地窖,怎么天不亮就被堵上门了?
“赵大人,别来无恙?”周大人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人心里。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官员早已拿出算盘,噼啪声里,账本上的数字被拆解成密密麻麻的细项:“上半年盐引销量3200张,每张应缴税款25两,合计两;额外损耗补贴两,杂项抽成8000两……”算珠撞得脆响,每一声都像打在赵德才的心上。
赵德才定了定神,挤出笑来,悄悄往周大人袖中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是两锭足色纹银,少说有五十两。“周大人辛苦,这点心意……”
周大人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账本“啪”地拍在桌上:“赵大人是忘了北境王的话?银监会查账,只认账本不认银子。这十万两税银的窟窿,您是现在让人搬出来,还是等我们去地窖搜?”
这话一出,赵德才的脸“唰”地白了。他怎么忘了,银监会是北境王亲自立的规矩,专查贪墨舞弊,去年扬州知府就因为私藏五千两税银,被直接扔进天牢。他擦了把冷汗,正想狡辩,周大人身后的年轻官员已经翻开另一本账册:“赵大人,您上月给小儿子在苏州买的宅院,花了七万两吧?还有给小妾打的金镯子,足金十二两,这些银子,总不能是您俸禄里省出来的?”
院子里很快围拢了看热闹的百姓,卖菜的阿婆踮着脚往里瞅,挑着盐担的小贩把担子一放,乐得直拍大腿:“我就说盐价怎么比猪肉还贵!原来银子都进了这班官老爷的口袋!”
赵德才彻底慌了,腿一软跪在地上,哭喊着:“我交!我现在就搬!”
半个时辰后,盐运司的后院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十几个衙役扛着木箱从地窖出来,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睁不开眼——有整锭的官银,也有零碎的散银,甚至还有些带着牙印的小银角子,显然是从百姓手里盘剥来的。
“一共十万三千两,多出来的三千两,就当是滞纳金了。”周大人让官员清点入库,转身对围观的百姓朗声道:“这些银子,将直接充入盐价补贴,从今日起,江南盐价下调三成,保证每家每户都买得起盐。”
“好!”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卖盐的小贩笑得最欢,他今早进货时,盐行老板还说“价高不愁卖”,这会儿已经让伙计重新写价签,“原价每斤38文,现在26文!”他嗓门大,半个巷子都听得见,挑着空担的百姓纷纷围过去,你三斤我五斤地抢着买,生怕晚了又变卦。
断云票号的王掌柜也挤在人群里,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他刚算完账,这月盐价下调后,光是平民百姓的购盐量就比上月多了四成,“以前穷苦人家顿顿淡饭,现在终于能吃上带盐味的菜了。”他笑着对伙计说,“北境王说‘银监会不是来挑错的,是来让银子流到该去的地方’,今儿才算真懂了。”
夕阳西下时,银监会的马车装满税银缓缓驶离。周大人回头望了眼盐运司门口依旧热闹的购盐队伍,那些拎着盐袋的笑脸,比账本上的数字更实在。他想起出发前北境王的嘱咐:“查贪腐不是目的,是让百姓知道,银子该用在刀刃上——比如让盐价落回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里。”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留下一串清脆的银响,像在为这江南的秋日,唱一首关于“实在”的歌。
北境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天还没亮,毡房顶上就积了层白,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毡房的毛毡上,发出“簌簌”的响,像有谁在外面撒盐。曹林裹着件厚棉袍,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正站在牧民聚集的空地上,看着士兵们把棉衣往毡房里搬。
棉衣是北境工坊新做的,藏青色的粗布面,里子絮着弹得蓬松的羊毛,领口缝着块蓝布条,上面用红线绣着“北境王府制”五个字。一个士兵抱着棉衣钻进最靠边的毡房,里面住着个瞎眼的老牧民,毡房里的火塘快灭了,老人正蜷缩在毡子上发抖。
“阿古拉爷爷,给您送棉衣来了。”士兵把棉衣披在老人肩上,又往火塘里添了几块煤。煤块“噼啪”地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膛,很快就把毡房烘得暖融融的。
老人摸索着抓住士兵的手,粗糙的掌心磨出厚厚的茧,那是常年赶马、放羊磨出来的。“是……是北境王派来的娃?”他声音发颤,指腹摩挲着棉衣上的羊毛,“这毛……软和得像羊羔子的毛。”
“是北境王让人给您做的。”士兵笑着往火塘里丢了块干牛粪,“他说今年雪大,得让每个毡房都暖烘烘的。”
老人突然直起身,朝着南方的方向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毡房的木板上“咚”地一声。“以前朝廷的官,雪天骑马过来,马鞭子抽得毡房直晃,就为了催那点羊皮税。”他抹了把眼角,浑浊的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现在倒好,北境王的娃踩着雪来送棉衣,这世道……真的变了。”
不远处的工坊里,更是热火朝天。铁匠们光着膀子抡锤,火星溅在雪地上,瞬间就融出个小黑点。角落里堆着刚铸好的火炉,黑铁打的炉身,炉膛深,烧起来能把热量聚在中间,比牧民们用的土灶省煤多了。
“再快点!西头的学堂还等着用呢!”铁匠师傅举着大锤喊,他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火炉上,“滋滋”地冒白烟。旁边的学徒正用砂纸打磨炉口的边缘,磨得光溜溜的,免得勾破衣裳。
“师傅,这煤是真顶用啊。”学徒拿起块煤,黑得发亮,“比柴火耐烧,火苗还旺。”
“那是!”师傅放下锤,得意地拍了拍火炉,“这是北境新挖的焦煤,埋在地下几百年的东西,烧起来能把冰都烤化。等把这些火炉送去学堂,娃娃们背书就不用冻手了。”
学堂的窗纸刚糊上新的,是用糯米浆混着纸浆打的,厚得像层软甲,风再大也吹不透。教室里,十几个孩子正围着个新火炉背书,火炉上的铁架烤着几个窝头,金黄的面儿泛着油光,香气混着煤烟的味道,在教室里弥漫。
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捧着课本,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小雾团,刚念两句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她旁边的男孩赶紧往火炉里添了块煤:“阿云,离炉子近点。”男孩叫巴特尔,爹是个牧马人,昨天送了两匹好马给北境军,换了两斤红糖,此刻正偷偷从怀里掏出块糖,塞给阿云。
阿云含着糖,嘴里甜丝丝的,念书的声音都亮了几分。她念的是建安书院编的课本,上面印着“春种秋收”的插画,还有北境农技官教的“雪天如何护羊群”的法子。窗玻璃上结着冰花,像片小小的森林,透过冰花往外看,能看见曹林正站在雪地里,望着学堂的方向笑。
曹林的棉袍上落了层雪,像撒了把盐,他却毫不在意。刚才路过牧民的羊群,看见几只小羊羔裹着士兵们旧的棉甲碎片,正依偎在母羊身边打盹——那是牧民们自己找的法子,怕羊羔冻着。他还看见学堂的烟囱里冒出笔直的青烟,那是新火炉烧得旺,烟都带着股暖烘烘的味。
“大人,该回王府了,雪越下越大了。”随从递过来件狐皮斗篷,是牧民们凑了几张狐皮做的,边缘还缝着圈狼毛。
曹林接过斗篷披上,却没动脚,只是望着远处的毡房。那些毡房的烟囱都在冒烟,有的冒黑烟,是烧煤的;有的冒白烟,是烧牛粪的,烟柱在雪地里斜斜地飘,像无数只温暖的手,把北境的冬天托了起来。
“你看,”他轻声对随从说,“雪再大,也冻不住火塘里的煤,冻不住学堂里的笑声,更冻不住这些盼着日子变好的心。”
随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牧民赶着马群从雪地里走过,马背上驮着刚剪的羊毛,要送去工坊做明年的棉衣。马群的蹄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唱一首关于冬天的歌,歌里没有寒冷,只有火塘的暖、羊毛的软,和北境人心里那点越来越旺的热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