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的芒种,黄河两岸的麦子刚割完,曹林的马车就碾过河南的土路,停在了黄河大堤的工地上。车帘掀开时,一股混着泥沙味的热风扑面而来,远处的黄河水正卷着漩涡奔腾,浑浊的浪头拍打着旧堤,发出沉闷的轰鸣——离汛期只有一个月了,新堤必须在涨水前筑牢。
工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上万名民夫分散在十里长的堤岸上,有的挥着夯锤砸土,有的扛着沙袋填缺口,号子声此起彼伏,震得空气都在发抖。最惹眼的是堆在堤边的材料:白花花的石灰堆成小山,筛过的细沙装在竹筐里,还有几十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熬着糯米浆,甜香混着石灰的呛味,在风里飘出老远。
“曹大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民夫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往这边望。曹林穿着件青布短褂,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小腿,走到一个夯土的民夫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石夯:“我来试试。”
石夯足有三十斤重,曹林却抡得稳稳的,“砰”的一声砸在新筑的堤面上,夯痕方正整齐。民夫们看呆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他们见过的官老爷,不是坐在轿子里指手画脚,就是对着账本克扣工钱,哪有亲自抡夯的?
“这新堤用的是‘三合土’,”曹林放下石夯,指着旁边的材料堆,“石灰、沙子、糯米浆按比例拌匀,夯结实了,比石头还硬。”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刚和好的泥土,土块硬得能硌疼手,“以前的旧堤用沙土,遇水就软;这三合土,水泡三个月都没事。”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河工拄着铁锹走过来,他叫王老汉,守了黄河大堤五十年,亲眼见过三次决堤,腿上还有当年被洪水冲出来的伤疤。他摸着新堤的夯痕,指腹划过那些细密的纹路,突然叹了口气:“北境王,您是不知道啊……以前修堤,银子都被官老爷贪了,说是用石灰,实则掺了一半黄土;说是夯三遍,实则糊弄一遍就完。那堤看着厚实,大水一冲就垮,去年决堤,俺村冲走了三十多口人……”
他说着,浑浊的眼睛红了,用袖子抹了把脸:“您看这糯米浆,以前哪敢想?官老爷说‘太金贵’,现在倒好,一锅锅地熬,连俺这老骨头都觉得,这堤是真能挡住水了。”
曹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王老汉放心,这堤不仅要用好料,还得用好人心。”他朝远处喊了一声,“把银监会的令牌举起来!”
两个穿着黑衣的差役应声走出,手里举着块鎏金令牌,上面刻着“银监会督查”五个字,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告诉大伙儿,”曹林的声音传遍工地,“你们的工钱,由断云票号直接发到手里,一文不少!哪个监工敢克扣,哪个官员敢贪墨,银监会的人就在这儿,当场拿下!”
民夫们顿时炸开了锅,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有个年轻的民夫举着铁锹喊:“俺就说这次不一样!昨天领的工钱,比官府说的还多了两文,说是‘加班费’!”旁边的人接话:“可不是嘛,伙房的粥里还加了豆子,管够!”
王老汉看着这一切,突然对着黄河的方向作了个揖,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告慰那些被洪水冲走的乡亲。
曹林沿着堤岸往前走,身后跟着河南巡抚和几个地方官。巡抚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擦着汗说:“北境王,这三合土的法子真是神了,下官让人试过,水泡了十天,硬度丝毫不减。就是……这糯米浆耗得太多,江南的糯米都快运空了。”
“百姓的命,比糯米金贵。”曹林指着远处的村庄,“那里住着上万口人,要是堤垮了,损失的何止是糯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巡抚身后的一个官员身上,“李通判,听说你前几天让人把石灰换成了沙土,有这事?”
那官员吓得“扑通”跪下,脸色惨白:“下官……下官一时糊涂,想着省下的银子能……”
“能进你的腰包?”曹林的声音冷了下来,“银监会的人早就报上来了,你让人换的沙土,昨天已经全部清出工地,换成新石灰。念你是初犯,罚俸一年,去伙房挑水赎罪。”
李通判连声道谢,爬起来就往伙房跑,背影狼狈得很。巡抚和其他官员吓得大气不敢出,后背的汗把官服都浸透了。
“你们记着,”曹林的目光扫过众人,“这堤,筑的是土,防的是水,但最要紧的是挡住人心的贪念。若是人心贪了,再好的材料也筑不起结实的堤;若是人心正了,就是用黄土,也能守住百姓的家。”
官员们纷纷称是,声音里带着敬畏。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毒,民夫们却干劲十足。有的光着膀子夯土,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落,砸在堤面上溅起细小的土花;有的推着独轮车运糯米浆,车辙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还有的在堤边栽柳树,树苗是从江南运来的,根系发达,能牢牢抓住堤土。
王老汉也没闲着,指挥着年轻人给树苗浇水。他看着曹林蹲在柳树苗旁,用手把土压实,突然觉得这北境王不像个官,倒像个跟他们一起扛过活的弟兄。
“北境王,您看这堤能管多少年?”有个民夫大声问。
曹林直起身,望向奔腾的黄河水,水浪拍打着新堤的根基,发出沉稳的回响。“用心管,能管一百年;不用心,一年也管不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力量,“但只要咱们把贪念挡住了,把人心守住了,这堤就能一直站在这里,护着你们,护着你们的子孙后代。”
夕阳西下时,新堤的轮廓在暮色里越来越清晰,像一条巨龙卧在黄河岸边。民夫们收工了,扛着工具往工棚走,嘴里哼着新编的小调:“北境王,筑新堤,糯米浆,拌得细,贪赃官,无处避,黄河水,乖乖去……”
曹林站在堤上,看着远处的炊烟升起,村庄里传来孩子的笑声。黄河的浪涛依旧汹涌,却仿佛被新堤镇住了,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他知道,这道堤不仅是挡水的屏障,更是百姓心里的依靠——只要这堤在,日子就有盼头,人心就有归宿。
夜色渐浓,工地上的灯笼亮了起来,像串落在岸边的星。曹林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夯土的声音——原来是几个民夫趁着月色加班,石夯起落间,仿佛在为这新堤,打下最坚实的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