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司的算盘声像春蚕啃桑,在晨光里织成细密的网。周先生戴着老花镜,指尖划过摊开的账册,红笔在“总人口”一栏悬了悬,最终重重落下——“五十万零三百二十七”。墨迹晕开的瞬间,窗外的鸽子“扑棱”飞起,翅尖扫过晾晒的人口名册,纸页哗啦啦翻动,像在为这个数字鼓掌。
“周先生,清溪县又报来三十户屯垦户,说是从湖广逃荒来的,带着农具呢!”文书小李抱着账簿闯进来,鼻尖沾着墨渍,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周先生扶了扶眼镜,让小李把新名册铺在桌上。册子里的名字歪歪扭扭,大多是“王二狗”“李石头”之类的俗名,却在“籍贯”一栏写得格外认真:“湖广孝感”“江西吉安”“江南苏州”……红笔圈出的迁入日期,从初春到暮秋,密密麻麻挤满了纸页。
“算算看,这三十户加进去,总数该是多少?”周先生笑着问。
小李噼里啪啦打了阵算盘,突然一拍桌子:“整整五十万零四百!先生,咱断云寨的人口,真的破五十万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民政司,文书们都围了过来,账册传着看,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想起三年前,断云寨刚在北境立足时,连老带少不足五万,如今竟翻了十倍,连周先生这个见惯了户部大数据的老吏,都忍不住摸着账册叹气:“这规模,快赶上江南一个州了。”
他起身往库房走,那里堆着按地域分类的人口簿:清溪县的屯垦户、临江府的流民、黑石部的牧民,还有云州府新落户的工匠,每一本都写得满满当当。
清溪县的簿子最厚。周先生抽出一本,封面上“屯垦第一村”的红章已经褪色。记得去年春天,第一批屯垦户来的时候,还穿着露脚的草鞋,手里攥着半截啃剩的窝头,如今再看登记册,“家产”一栏里多了“耕牛一头”“新犁一具”,连孩子的名字都添了“春生”“秋实”这样带喜气的字眼。
“张大户家添了个小子,”小李凑过来说,“他家去年收了八百斤稻子,是屯垦区的头名,还得了断云卫奖的锦旗呢。”
周先生翻到张大户的名字,旁边批注着“擅长堆肥,教出二十个徒弟”。他想起这汉子刚来时,因为偷了邻居半袋种子被捆到民政司,如今却成了屯垦区的“土专家”,忍不住笑了——人啊,给点盼头,就能长出不一样的模样。
临江府的簿子透着股水汽。册子里的人多是江南流民,登记时多半写着“织工”“染匠”“商贩”,如今不少人在工坊里领了月钱,“职业”一栏改成了“临江织工坊女工”“轨道车车夫”。周先生记得有个叫苏巧儿的姑娘,刚来时抱着个病恹恹的弟弟,如今不仅成了工坊里的快手,还在临江府学堂给弟弟报了名,登记册上的“住址”,也从“破庙暂住”变成了“工坊后街宅院”。
“临江府的工坊越办越大,”小李指着册子里的数字,“光是这个月,就新添了两百个织工,都是从江南慕名来的。”
最特别的是黑石部的牧民簿。册子是用汉、蒙两种文字写的,名字带着草原的辽阔:“巴特尔”“其其格”“腾格尔”。他们的“职业”栏很有意思,有人写“牧马”,有人写“跟着断云卫学打铁”,还有个叫乌兰的姑娘,竟写着“票号翻译”——她汉话说得流利,成了牧民存钱时的“活招牌”。
周先生想起上个月去黑石部,看见牧民们把羊群赶到屯垦区换粮食,孩子们围着轨道车喊“呜——呜——”,忽然觉得,这五十万人口,早已不是简单的数字叠加。清溪县的锄头、临江府的织机、黑石部的马蹄,在断云寨的土地上,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把南来北往的人,都网在了这“五十万”里。
傍晚时,曹林和诸葛红月来了民政司。诸葛红月怀着身孕,脚步轻缓,看着账册上的数字,抚着小腹笑道:“等孩子出生,这人口怕是要破六十万了。”
曹林翻着屯垦区的收成记录,眼里带着笑意:“五十万人,每月要吃多少粮?工坊要出多少布?票号要流通多少银子?得让周先生好好算算,别让大家饿了肚子、冻了身子。”
周先生早有准备,递上一本新账册:“粮食够吃,工坊的布除了自用,还能往江南销;票号的流水,三个月翻了一倍。就是……学堂和医馆有点跟不上了,孩子们上学要排队,军医忙得脚不沾地。”
“这事我来安排。”曹林当即拍板,“让陈九从铁骑营调些识字的士兵去学堂当先生,再让孙二造些推车,给医馆送药方便些。”他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道,“得给这五十万人立块碑,刻上‘断云寨百姓’五个字,让大家知道,来了就是自家人。”
诸葛红月笑着点头:“碑上还得刻行小字——‘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坊,商者有其路’。”
周先生看着两人,忽然觉得这五十万人口,比他当年在户部管过的任何州府都实在。这里没有“流民”“匪属”“蛮夷”的分别,只有一个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在断云寨的规矩里,长出了属于自己的根。
夜色渐深,民政司的灯还亮着。周先生让文书们把新到的三十户名册录入总账,自己则在“五十万零四百”旁边,用小楷批注:“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断云之兴,不在兵甲,在人心归聚也。”
窗外,清溪县的打谷声、临江府的织机声、黑石部的马头琴声,顺着风飘过来,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周先生知道,这歌声里,藏着比“五十万”更珍贵的东西——那是无数人用日子堆出来的安稳,是南来北往的脚步,终于踩出的家的模样。
而明天一早,这账册上的数字,又会多上几个、几十个,像春苗拔节,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