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独特的气味,成了章明仁这段亡命天涯、浸透血雨腥风的生涯中,一份奢侈到近乎虚幻的安宁印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这日午后,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巨大的、浸饱了水的铅块,沉沉地压向连绵的雪岭林海,光线昏暗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骤然间,“哐当”一声!木屋那扇单薄的门板被一股裹挟着雪沫的清冽寒气猛地撞开!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卷动起地上的微尘和火塘的余烬。
春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纤瘦的肩背上,赫然压着一头体型雄壮得惊人的公鹿!那嶙峋分叉、如同古老枯枝般的巨大鹿角,几乎要刮蹭到低矮的门楣,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鹿尸的沉重让她每一步踏在泥土地面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声,步履却异常坚实。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冰雪寒意与新鲜血液腥甜的荒野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冲淡了药香与松脂气。她脸上带着狩猎归来的风霜印记——鼻尖冻得通红,眉梢和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晶,紧抿的唇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寒风抽打出的疲惫。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皑皑雪原中精准锁定猎物的母豹,闪烁着纯粹而野性的、满载而归的光芒,瞬间撕破了屋内的沉寂与伤病的压抑。
“运气不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却异常清亮,如同冰凌相击。肩头猛地一卸力,那沉重的雄鹿“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震得墙角堆放的柴禾都簌簌滑落几根。她抬手拍了拍沾满雪沫、草屑和些许兽毛的手掌,脸上绽开一个明朗而带着山野豪气的笑容,那笑容里透着纯粹的满足,仿佛卸下的不是一头死鹿,而是一份沉甸甸、足以支撑他们度过寒冬的生存希望。
“这家伙在林子里溜达,离老远就闻到它那股子味儿了!一箭,”
她边说边用手在自己脖颈侧面大血管的位置精准而干脆地比划了一下,
“就这儿!放倒了!干净利索!”
话音未落,人已径直走到温暖的火塘边,摘下挂在墙上的厚实木瓢,舀了半瓢温热的化雪水,仰起头“咕咚咕咚”猛灌下去,喉结随着吞咽有力地滚动。末了,抬起袖子,有些粗鲁地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溅上的冰水。
“这鹿来得正是时候,”
春桃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庞然大物上,眼中的光芒瞬间从野性的兴奋切换成精打细算的务实,像一位老练的猎人在盘点最珍贵的战利品。
“上好的腱子肉,咱们留够分量,用老松枝慢慢熏成肉干,够咱们嚼用个把月,顶饿又耐放。鹿皮得赶紧趁热乎剥下来,晚了就僵了不好弄。硝好了,又厚实又挡风,拿到山下的‘靠山屯’集市,”
她顿了顿,视线自然而然地在章明仁身上那件早已褴褛不堪、凝固着暗褐色血污与泥泞、几乎无法蔽体的破旧棉袍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
“…指定能换回厚实的棉布、几斤金贵的盐巴,说不定…”
她没把话说完,但那“说不定”后面未尽的含义,以及那声极轻的“扎眼”,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木屋里刚刚升腾起的短暂暖意与安宁。
章明仁靠在简陋的床头,粗糙的土墙硌着他的背脊。他看着春桃被跳跃的火光勾勒出的、充满蓬勃生机的忙碌侧影,听着她用平静的语气一丝不苟地盘算着最朴素的生存所需——肉、皮、布、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尖锐的酸楚在他胸中激烈冲撞。这份在乱世夹缝中顽强生长、平凡至极却又坚韧无比的生机,如同寒夜里这塘跳跃的篝火,珍贵得令人心头发烫,滚烫得几乎要灼出泪来,却也脆弱得让人心惊胆战,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灭。他挣扎着想撑起虚弱的身体,试图挪动那条还使不上大力的伤腿:
“我来帮你搭把手…总不能事事都…”
“老实给我躺着!”
春桃猛地回头,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山风掠过峭壁般的凛冽和不容置疑的力道,眼神锐利如她腰间的剔骨刀锋!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腿里那骨头茬子刚消停几天?就想下地折腾?嫌阎王爷请帖收得慢?”
她语气严厉,带着山民特有的直白与粗粝,但那严厉的表层之下,分明裹着一层早已融入骨血的、熟稔的关切。
“剥皮拆骨的活儿,”
她说着,已经利落地反手抽出了腰间那把寒光凛凛的短柄剔骨刀,刀身狭长,映着跳动的塘火,像一泓流动的、冷冽的秋水,
“我闭着眼,手指头都比你的腿利索!”
话音未落,人已蹲踞在鹿尸旁,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一手铁钳般按住硕大的鹿头,另一手持刀,锋锐的刃尖精准无比地刺入皮毛与肌肉的天然缝隙,
“沙——”
一声轻响,坚韧的鹿皮应声而开,如同撕裂一幅厚重的幕布,瞬间暴露出下面鲜红、温热、还在微微颤动的鲜活肌理!浓烈的新鲜血腥气如同无形的浪涛,猛地扩散开来,与木屋里原本的松脂清香、草药苦涩奇异地、甚至有些蛮横地交织、搏斗,最终融合成一种原始、野性、充满残酷生命力的独特气息。
木屋里,只剩下刀锋稳定而有力地划过皮肉、分离筋膜时发出的、规律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章明仁靠在床头,目光复杂地追随着火光中春桃那专注而娴熟的背影。那弓起的腰背,绷紧的手臂线条,充满了山野赋予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然而,一丝冰冷彻骨的隐忧,如同一条自雪地深处悄然游来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盘踞上他的心头,越缠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山下那个叫“靠山屯”的集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却也如同张开巨口的陷阱。
这间支撑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木屋里,躲过外面那席卷天地的腥风血雨多久?这看似平静、充满了血腥生机与烟火暖意的冬日午后,如同一场巨大风暴中心那短暂而诡异的宁静。
木屋那蒙着厚厚油纸的小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