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在颈后系好一个牢固的结。那枚带着她体温、仿佛还残留着她心跳余韵的狼牙,轻轻垂落,冰凉坚硬的尖端,恰好紧贴在他锁骨上方那道狰狞翻卷、尚未愈合的伤口边缘。
“赫哲族的老规矩,”
春桃的声音很轻,却像古老的祭词,带着穿越时光的、不容置疑的庄严力量,在寂静的晨光中回荡,
“收了‘莫日根’的信物,就是山林的兄弟,血脉相连的自己人。山神会睁眼看顾你,林鬼会绕道而行。”
章明仁彻底愣住了。脖颈间狼牙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炽热烙铁,激起滚烫的涟漪,直抵灵魂深处。他看着春桃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写满认真与古老誓约的眼眸,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洪流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是感激,是震撼,是沉甸甸的承诺感,还有一种在无边黑暗中突然被接纳、被赋予归属的酸楚暖意。这陌生的暖意让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那里,紧贴着皮肤,一直藏着他最后的倚仗,也是他身份与信念的无声证言:那把用坚硬如铁的鹰腿骨打磨成刃、以深褐色驼鹿角为柄精心制成的匕首。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重感,将匕首从贴身皮鞘中拔出。晨光透过小窗,流淌在灰白色的骨刃上,折射出冷冽的寒光;而那深褐色的鹿角刀柄,则散发着一种温润厚重、历经岁月沉淀的幽光。刀柄上,用最原始的骨针刻出的、代表无畏与狩猎之神的古老纹路,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充满了原始而神秘的力量感。他双手将匕首托起,如同捧着一件圣物,虔诚地递向春桃,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全部的真挚:
“这是我的回礼。我…仅有的回礼。”
春桃的目光落在那柄造型古朴奇特的匕首上。当她的视线触及那深褐色、纹理独特、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刀柄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神物。一丝无法掩饰的震惊掠过她清冷的面容。她缓缓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谨慎,郑重地接过了匕首。她的指尖,带着常年辨识百草、感知风霜的敏锐,轻轻抚过那刀柄。那触感温润如玉,却又带着鹿角特有的坚韧与生命脉络的起伏感。她的指尖细细描摹着上面古老而神秘的刻痕,感受着其中蕴藏的、与这片山林同源共息的力量。
“这是…”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抬头直视章明仁,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肯定,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空气:
“驼鹿的角心?”
“嗯。”
章明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锁住春桃的双眼,补充道:
“听族里最后那位老萨满说…这东西不寻常,握在手里久了,沾了人的血气心意…遇铁会发热。”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仿佛要将这古老的箴言刻进她的灵魂,
“如果…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天涯海角,握着它,心意相通时…我…或许能感应到。”
章明仁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寂静的晨光里漾开无声的涟漪。他的目光与春桃在空中轻轻相撞。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他清晰地看到,春桃那双惯常清澈冷静如林间深潭的眼眸深处,骤然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如同寒夜凝结在刀锋上的朝露,骤然滴落在滚烫的烙铁上,滋起一缕看不见的、却足以灼痛灵魂的烟霭。她的睫毛在微凉的晨光中剧烈地颤了颤,像一只在熟悉领地里骤然嗅到了远古同源气息的灵鹿,带着一种被命运猝然击中的茫然,以及一种深埋心底、被强行唤醒的悸动。
“会…发热的…”
春桃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仿佛在复述一个只存在于部族传说中最隐秘角落的预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将手中那柄温润的骨刀猛地按向自己单薄衣衫下的心口处!青白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深深凹陷,微微泛红,仿佛要将这承载着古老灵性与沉重誓约的信物,连同那番滚烫的话语,一同死死按进自己的血肉与心跳之中,以此来镇压那胸臆间骤然翻涌、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复杂洪流——是震撼,是宿命般的联结感,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恐慌?
章明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臂,那里,挽起的粗布衣袖下,一道深褐色、如同扭曲蜈蚣般的狰狞旧疤,正随着她急促起伏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在晨光中微微搏动。那疤痕刺目而沉默,像一道刻在岁月里的残酷印记。章明仁的心猛地一揪,忽然想起关外荒漠里那些历经风沙雷电、看似枯死千年的胡杨。它们虬枝刺天,了无生机,然而世人不知,在地底深处,它们藏着盘根错节、绵延百里的根系,坚韧而隐忍,只等一场久违的甘霖,便能唤醒沉寂了无数个春秋的生命力,重新刺破荒芜。
匕首在他们之间悄然转过半圈,锋利的骨刃无声地划过空气,精准地割开了木屋内最后一缕斜射而入的、带着微尘的晨曦光束,留下一道短暂而耀眼、仿佛能斩断时空的光痕。当春桃再次抬起眼帘,深深望向章明仁时,他在她那深褐色、如同古老琥珀般的瞳孔最深处,清晰地看见了跳跃的、熊熊燃烧的篝火倒影——那不是此刻木屋火塘里温暖安定的火焰,而是独行旅人在无边无际的寒夜与绝望中跋涉多年,早已习惯了黑暗与孤寂,却猝不及防地撞见故园窗棂透出的、温暖橘黄灯火时,那种瞬间击中灵魂深处的剧烈怔忡与铺天盖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暖意洪流。
在春桃日复一日、近乎苛刻的悉心照料下,章明仁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终于开始艰难地收敛、结痂,高烧的阴霾彻底散去,被透支殆尽的体力如同干涸的河床,正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汲取着生机之泉,一点一滴地恢复。
木屋里,浓重的草药苦涩气息,顽强地纠缠着松枝燃烧时特有的清冽焦香,在狭小的木屋里奇异地混合、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