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江龙眯起双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眼前的密林,直抵往昔那段黑暗如渊的岁月。他猛地抓起腰间酒囊,狠狠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虬髯肆意流淌,他的声音中饱含着愤懑与苍凉,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咆哮:“章怀印,你既在军中待过,就该深知那是个怎样的人间炼狱!上头的那些狗官,肆意克扣军饷,将士兵的血汗当作他们中饱私囊的资本。打起仗来,咱们这些当兵的,不过是给他们填壕的炮灰,死了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捞不着!可那些龟孙子呢?在后方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军队,究竟是在护国,还是在祸国?是在安民,还是在扰民?呸!不过是给那些达官显贵看家护院的狗罢了!”说到此处,他眼中燃烧着的怒火与不甘,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不公都焚烧殆尽。
这番话犹如一记记重锤,狠狠撞击在章怀印的心坎上。那些在军中所遭受的种种窝囊气,亲眼目睹的诸多不公,以及袍泽们无谓牺牲的惨烈场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禁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这叹息中蕴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共鸣:“占当家…您所言,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在那如虎狼盘踞之地,能活着走出来,已然是万幸。又何尝不是…受尽了这世间最腌臜的窝囊气啊!”
占江龙见章怀印神色真挚,言语间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心中那股腾腾的戾气竟奇异般地消散了几分,原本凶悍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他乡遇故知”般的复杂神情。他大手一挥,对手下大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拿酒来!拿肉来!今儿老子遇到个明白人,这道不劫了!喝酒!”
手下喽啰们面面相觑,但还是迅速搬来酒坛和熟肉。两人就在这原本剑拔弩张的战场中央,席地而坐。烈酒如火焰般顺着喉咙灌下,滚烫辛辣,却也冲开了他们各自心中的防备。此刻,他们不再是对立的镖头与土匪,而更像是两个被残酷世道逼至绝境的可怜人,借着酒劲,将那些年在军中所遭受的屈辱、目睹的黑暗,以及对这不公世道的愤懑,如决堤洪水般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深,周围原本紧张得如同弓弦的气氛,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弭。
酒至酣处,占江龙一抹嘴边的酒渍,眼神中已然带上了几分惺惺相惜的醉意。他看向章怀印,大手用力一挥,朗声道:“章怀印!痛快!今日与你这一番畅谈,抵得上老子劫十趟镖!你这人,对老子脾气!这趟镖,老子不劫了!”他稍作停顿,目光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匪首威严:“江湖规矩不可废!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临别之际,按绿林的规矩,互赠个‘念想’吧!日后江湖再见,也好有个凭证!”
章怀印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此刻终于落了地,但他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他沉吟片刻,目光深邃而凝重。随即,他郑重地从贴身内袋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玉质温润,色泽古朴,一看便是历经岁月沉淀的老物件。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玉佩边缘有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似乎曾遭受过强大外力的冲击,裂痕边缘沁着一抹难以褪去的、深褐色的印记——像极了干涸凝固的血迹。这玉佩所承载的,绝非仅仅是家族的传承,更像是一段尘封的、充满血与泪的历史见证。
章怀印双手虔诚地托着玉佩,递到占江龙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占当家,此乃祖传之物,伴我多年。玉虽非绝世奇珍,且裂痕瑕疵难掩其瑕,但它曾沾染过忠义之血,见证过生死之交。今日赠与当家,权作你我今日相逢之念想。”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占江龙,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沉重而隐秘的约定。
玉佩上那道染血的裂痕,在幽暗的林间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微光,仿佛在诉说着往昔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占江龙伸出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带着裂痕与血沁的玉佩,温润的玉质在他这双糙手中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戾气。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喜爱,最终将玉佩郑重地揣入怀中。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把匕首——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仿佛蕴藏着深海的神秘与危险,刀柄缠绕着暗红的丝线,宛如凝固的鲜血,尾端镶嵌着一颗磨损却依旧锐利的狼牙,散发着一种野性的凶悍。刀身出鞘半寸,寒光一闪,瞬间释放出一股饮血无数的煞气。“章怀印,”占江龙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认可,“这老伙计跟了我半辈子,砍过清妖的头,也挡过洋鬼子的枪。今日,归你了!”
回忆的涟漪渐渐散去,现实的冰冷如潮水般重新包裹了章怀印。他猛地从水烟氤氲的沉思中惊醒,胸口那块玉佩仿佛还残留着昔日山林间的血腥气与烈酒味。他神色凝重,霍然起身,步履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内室最隐秘的角落。翻出一个蒙尘的紫檀木匣,缓缓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占江龙当年所赠的狼牙匕首!岁月在鲨鱼皮鞘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仿佛是时光刻下的沧桑烙印,但那狼牙依旧狰狞,刀锋依旧冷冽,如同往昔那段热血与危险交织的岁月从未远去。
章怀印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刀鞘,眼中神色复杂难明,那是对往昔的追忆,对当下的忧虑,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他取出一方素白锦缎,将匕首仔细包裹,又添上一张五百两崭新官银的银票。
最后,铺开信纸,提笔悬腕,墨迹饱蘸着一位父亲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