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睁开眼,手指还停在桌面上,那三点笔痕像钉子,扎进木纹里。她没动,只抬了抬头,帘外人影未散。
“文墨还在?”
“回主子,她在廊下候着,手里拿着登记簿。”
清悦这才缓缓收回手,声音不高:“让她进来。”
文墨进门时脚步轻,低着头,把簿子放在案上。纸页翻到中间一页,用红笔圈了个日期,旁边注了两行小字。
清悦扫了一眼,没问话。
文墨也没开口,只等。
“前日库房报损的那批朱签,是谁经的手?”清悦终于出声,语气像在查一件旧事。
“是我。”文墨答得干脆,“三月十七入档,十八清点缺三支,当日补录了残损单,交到了档房副使手里。”
清悦点点头,又问:“去年冬至到今年春分,你经手的差事,可有过驳回或更正?”
“无。”文墨说得稳,“若有错漏,当场修正,不拖过夜。”
清悦看了她一眼,目光不重,却让文墨肩背微微绷紧。
“去安蓉那儿领调令。”清悦说,“文书房缺人核对春册,递了申请上去,内务府批了。你明日就过去报到。”
文墨一怔,没应声。
“怎么?”清悦抬眼。
“我……怕压不住差事。”文墨低头,“文书房进出的都是奏副本、贡单、仓档,一步错,牵连一大片。”
“所以才要你去。”清悦语气平,“不是让你抢风头,是让你守规矩。你做事有个好处——不贪快,不图省事。这种地方,最缺的就是肯一行一行对数字的人。”
文墨抿了抿唇,终是应了:“是,主子。”
清悦没再多说,只道:“你不是替谁做事,你是替规矩做事。记住了,别怕麻烦,怕的是该查的没查。”
文墨退下后,清悦坐了会儿,才唤来安蓉。
“调令写清楚,理由是‘文书房人手不足,需补熟手’,附上她近三年的差错记录——零次。再抄一份送内务府备案,明面上走全流程。”
安蓉低声应了。
“还有,”清悦顿了顿,“那份残损单的底稿,找出来,夹在履历后面一起递上去。让人知道,她不是突然冒出来的。”
安蓉点头去了。
清悦没再翻簿子,也没动笔。她只是靠着椅背,闭了会儿眼。这一步不能快,也不能软。文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必须是第一个走得稳的。
第二日傍晚,安蓉回来报信:“文书房那边已接人,主事看了履历,没多问,只说‘早听说永和宫有人细,总算见着了’。”
清悦“嗯”了一声,没笑。
第三日清晨,天刚亮,文墨便来了永和宫,仍是低着头,手里多了一份黄边纸单。
“昨儿核江南贡品入库单,发现一处不合。”她声音压着,却清晰,“漆器一批,登记入库时间为四月初六。但漕运档记,船队离江宁是四月初八。东西还没出发,就已经进了库?”
清悦接过单子,看得很慢。她没问文墨怎么查的,也没问她有没有惊动旁人。
“原件封了?”她问。
“原单锁进档柜,另誊一份带了出来。按规程,今日一早报送总档房备案,并附勘误笺。”
清悦把单子放下,点了下头:“做得对。不声张,不越级,走流程。错可以改,规矩不能破。”
她没留文墨太久,只说:“回去照常当值,这事你不提,没人问你,你也别答。”
文墨应了,转身走了。
清悦坐在原地,没动那张誊单。她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过去。总档房主事是个老油条,遇事向来往上推。这一份勘误笺,十有八九会落到康熙案前。
她赌的,就是这个“十有八九”。
果然,午后安蓉悄悄进来:“皇上今晨翻了贡档,看到勘误笺,问了一句‘此女何人’。档房主事回说是乌雅主子荐去文书房办事的。皇上听了,只说了句‘心细如发,不失分寸,可用’。”
清悦听着,脸上没显什么。
安蓉又道:“这话是李谙达亲耳听见的,没传第二遍,直接从乾清宫出来的。”
清悦这才端起茶碗,吹了口气,喝了一口。水温刚好。
她没说什么“总算成了”之类的话。她知道,真正难的,是从现在开始。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安蓉又来了,声音更低:“咸福宫那边派人去了内务府,问文墨的底细,还说‘一个粗使丫头,怎的突然进了文书房?是不是有人越权举荐?’”
清悦冷笑一声:“她急了。”
“要不要拦?”
“不必。”清悦摇头,“不但不拦,还要推一把。”她顿了顿,“把你手里那份三年零差错的记录簿,连同所有签押存根,明日一早送内务府司籍房,公开归档。就说——‘为主子办事,经手皆可查’。”
安蓉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意思。
这是反手亮底牌。你查,我让你查个明白。谁也挑不出毛病。
第二天,消息传回:司籍房收了簿子,当众验了骑缝印,确认无伪。连带着,文墨的名字也上了本月“勤慎录”,虽无赏,却有了名。
清悦听罢,只说了句:“棋子落下去,响不响声,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卡在了该卡的地方。”
她坐在灯下,翻着新送来的宫务简报。纸页翻到一半,停住。
江南贡品一事,已在内务府内部通报,责令漕运与仓档两房对齐时限。而督办此事的,正是总档房主事,亲笔批了“依勘误执行”。
她盯着那行批语看了片刻,指尖轻轻划过“勘误”二字。
这时,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安蓉回来了。
“主子,文书房那边传话,说文墨今日被派去协理北库账目交接,为期三日。”
清悦没抬头,只问:“是谁指派的?”
“是主事亲自点的名。”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北库管的是旧档封存与跨年账目对账,历来是文书房里的“试金石”。能进去的人,要么是极可信的,要么是极要防的。如今让她进去,说明上面已经把她当成了“可用之人”。
但她也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松。
她合上简报,起身走到柜前,打开底层抽屉。那叠素笺还在,边缘磨得起毛。她抽出一张,对着灯看了看,纸面泛黄,却干净。
她没写字,只是用指甲在纸角掐了个小小的折痕。
然后放回去,关上抽屉。
这一夜,她睡得比前几日踏实些。
次日晨起,她照例听安蓉报事。各处差务平稳,采买档房老赵那边也没异动。西偏院灶火依旧,炭量未增。
她正低头用早膳,安蓉忽然低声说:“方才在廊下碰见文墨,她没说话,只递了这张纸条。”
清悦接过,展开。
纸上只有四个字:“北库有异。”
她捏着纸条,没皱眉,也没急着问。她把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卷边、焦黑,最后化成灰,落在铜盆里。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天光正好,檐下铜铃被风吹着,晃了一下,影子斜斜打在砖地上。
她没回头,只说:“让安蓉去趟文书房,就说我说的——北库的事,按规矩办,一步不越,一步不漏。”
话音落,她转身回案前,拿起笔,蘸了墨,在空白页上写下三个字:陈六儿。
笔锋顿了顿,又添两个字: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