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进窗棂,清悦还坐在原处,手边茶盏倒扣着,压着那张染墨的纸条。她没换过姿势,也没合过眼,只是把昨夜想的事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
门外脚步轻响,胤禛推门进来时带了点晨风。他穿的是上书房的常服,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可步子却比平日慢半拍,像是脚下踩着什么看不见的绊子。
清悦抬眼看他,没说话,只伸手把桌角一壶温着的茶推过去。水是早就备好的,火候正好。
“额娘。”胤禛站定,声音低了些,“您还没歇?”
“等你回来。”她倒了杯茶递过去,“今早风硬,喝口热的。”
胤禛接过杯子,指尖碰到瓷壁,暖意顺着掌心往上走。他低头吹了口气,没急着喝,反而问:“我是不是……让额娘操心了?”
清悦看着他,眉梢微动。这孩子不是来讨安慰的,他是真觉出不对劲了。
“怎么这么说?”
“昨日上书房散课,八弟绕道走了,九弟和十弟也没等我同路。前儿个尚膳监送膳盒,我的份例竟比旁人晚了一刻钟才到。还有……”他顿了顿,嗓音沉下去,“昨儿皇上问策论,我照实答了,底下有人笑,说‘四哥又较真’。”
清悦轻轻“嗯”了一声,没接话。
胤禛盯着茶面浮着的一片叶梗,慢慢道:“我不懂。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像防着什么似的?”
屋子里静了片刻。远处传来宫人洒扫的声音,竹帚划地,节奏平稳。
清悦伸手,把那倒扣的茶盏拿开,露出底下那团晕开的墨迹。她没看纸条,而是望着胤禛的眼睛:“你觉得,他们怕什么?”
胤禛一怔。
“你答策论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其他兄弟怎么说?”
“他们都答得圆滑,有的顺着皇上的话头夸几句,有的避重就轻。我……我是按书上讲的理儿说的。”
“所以你说了实话。”清悦点头,“别人不说,你说了;别人绕着走,你直着走。你说,这样的人,是让人安心,还是让人坐不住?”
胤禛沉默下来。
“你现在不必让他们喜欢你。”清悦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你要让他们忘了你。”
“忘了我?”
“对。锋芒太露,容易招风。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争谁答得好,而是让他们觉得——你无害。你不过是个守规矩、背书本的皇子,没什么特别。”
胤禛皱眉:“可我不想装傻。”
“没人让你装傻。”清悦摇头,“你是聪明人,但聪明不该写在脸上。你看冬日里的松树,雪压得越重,枝干越低,可根扎得越深。等开春化雪,它照样挺起来。流水也不争先,可最后入海的,往往是那些不声不响的河。”
胤禛慢慢把茶喝了,杯底只剩一点残渣。他抬起头:“那我以后……少说话?”
“不必刻意少说,但要说得准,说得稳。不该你出头的时候,别抢话;该你开口的时候,一句顶一句。”清悦停了停,“还有,别急着解释。别人议论你,你不辩,他们反而猜不透。猜不透,就不敢轻易动手。”
胤禛缓缓点头,肩上的紧绷松了些。
“额娘,”他忽然低声问,“您是不是也遇到过这种事?”
清悦嘴角微动,没直接答。她目光扫过桌角那本薄册,昨夜记下的线索还在,一个都没擦。她只说:“宫里从来就不缺风。风从哪儿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站。”
胤禛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我明白了。走得正不够,还得站得稳。”
“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就放心了。”清悦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上书房。别让人看出你昨晚没睡好。”
胤禛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叫住他。
胤禛回头。
“下次再觉得不对,别自己闷着。你可以来问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坐这儿喝杯茶。”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稳劲,“我在。”
胤禛眼睛亮了一下,郑重点头,推门出去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清悦没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数节拍。
她重新翻开那本薄册,翻到空白页。笔搁在砚台边上,墨已经干了半边。她没蘸墨,也没落笔,只是用笔杆在纸上点了三点,排成一行。
春杏、陈六儿、吴小满。
这三个名字她昨夜就想过了。不起眼,办事牢靠,没背景,也没野心。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被留意了——正因为不知道,才不会露形迹。
她不需要眼下就提拔谁。现在动,反倒打草惊蛇。但她得开始铺路。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刻递一句话,胜过十个高位上的应声虫。
她想起文墨昨夜回报时的眼神。那丫头做事利落,心思也密,若放在文书房这类地方,能盯住多少暗账?可现在提她,太扎眼。得等,等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机会。
她把笔放下,抬头看向窗外。天已大亮,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细长如针。
她忽然记起去年冬天,有个小太监在库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就为当面交还一支错发的朱笔。那人叫什么来着?姓赵,还是姓孙?她一时想不起名字,只记得那孩子低着头,手冻得通红,却坚持说“差错不能过夜”。
这种人,才是能托底的。
她慢慢合上册子,手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一下。
胤禛需要的不只是教诲,他还需要帮手。不是明面上的亲信,而是藏在流程里、卡在节点上、能在某一天突然说出“这笔账不对”的人。
她不急。她可以等。
只要她在,就能一点点把这些人拢到该在的位置上。不动声色,不惊不扰,像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她站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最底层的小抽屉。里面有一叠素笺,边缘都磨得起毛了。她抽出一张,对着光看了看,又放回去。
还不是时候。
她关上抽屉,转身回案前。笔仍搁在砚台边,她没再碰。
窗外,西偏院的方向有炊烟升起,灶火重新燃了起来。她盯着那缕烟看了片刻,忽然问:“安蓉。”
帘外人影一动,“主子。”
“昨夜递话给老赵的字条,他回的什么?”
“他说,‘秋衣尚厚’。”
清悦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那句话的意思。炭不动,风未起,人都还在局中走。
她坐在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落在桌面那三点笔痕上。
胤禛刚走时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宫墙内外恢复了惯常的秩序。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她不再只是守着永和宫的乌雅氏。她是胤禛的母亲,也是他将来能站稳脚跟的第一道屏障。
她可以慢,但不能停。
她可以隐,但不能退。
她要把那些不起眼的人,一个个安在关键的地方。不是为了争宠夺权,只是为了有一天,当有人想用假账陷害时,能有人站出来说一句真话。
她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神色已如常。
这时,外头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是文墨来了。她站在廊下,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份登记簿。
清悦没让她进来。
她只是坐着,手指轻轻敲了三下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