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走后,门关上的轻响还在耳畔,清悦的手指仍搭在那张素笺上。烛火被夜风带得一晃,她抬手将未写完的句子轻轻折起,收进案角暗格。
安蓉从外间进来,脚步比往常更轻,几乎贴着地砖滑到桌边。她没开口,只把一张叠得方正的小纸条放在砚台旁。
清悦没动,等了两息才展开。
纸上字不多:尹答应三日里去了咸福宫七回,李格格两次托人送食盒过去,张常在佛堂连着三天“巧遇”前两人。末尾还添了一句——巡防太监说她们走的都是偏道,避着主路。
她看完,慢慢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卷边、发黑、化成灰片落进铜碟。
“还有呢?”她问。
安蓉压低声音:“她们私下说话不让人近身,可奴婢瞧着,尹答应总盯着赏单看,李格格这几日请脉次数多了,张常在倒是一直打听四阿哥的事。”
清悦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让安蓉退下。
屋里静下来,她起身走到墙边博古架前,抽出一本不起眼的薄册,封皮无字,打开却是密密麻麻的小楷。这是她记了三年的《行止录》,每一页都按日期排开,记着各宫进出、请安、领物、走动路线。她翻到半月前,逐页对照,笔尖在三人名字下划了三道横线。
尹答应那栏写着:“初八申时,领藕荷缎二匹,次日退一匹,称花色不对。”
李格格:“十二日戌时,请医一次,脉案记‘心悸’,未用药。”
张常在:“十三日午刻,遣宫女往书阁借《女则》一部,三日后归还,书页有折痕。”
她停住,回头取来月例清单比对。尹答应退的那匹缎子,确实在补发名单里,但补的是 cheaper 的苏绣;李格格请脉三次,一次比一次急,可药方始终没开重剂;张常在借的《女则》,是宫里最普通的版本,可她偏偏挑了带批注的那一本——那是清悦早年随手写的几句评语。
这些事单独看都不出奇,可放在一起,就有了味道。
她坐回案前,提笔在黄纸上画了个三角,顶点写下三个名字。然后一条条往下推:
尹答应出身小官之家,靠几分颜色入宫,位份不高,却总想多拿些东西。去年中秋赏赐少了她一盒胭脂,她当众低头咬唇,眼里含泪。这样的人,贪的不是大利,而是处处不能吃亏的痛快。
李格格是汉军旗出身,父亲早亡,家中无人撑腰。她进宫一年半,从没得过皇上召幸。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没人去探望,是她自己撑着来请安,脸色青白。这种人不怕争,怕被彻底忽略。她要的不是宠爱,是有人看见她还活着。
张常在不同。她举止稳当,话不多,可每次见了清悦,眼神总多留半拍。前些天她问起乌雅氏旧事,语气像是随口一提,可第二天就换了妆容,穿了一件月白底绣兰草的衫子——那是清悦年轻时常穿的样式。
一个想多得些好处,一个怕被人忘记,一个在学她的样子。
清悦搁下笔,在三人名字旁分别批了六个字:“贪利”“惧失”“求进”。
她们凑在一起,表面是互相取暖,实则各怀心思。贪利的怕吃亏,就会计较分赃;惧失的怕被抛弃,容易动摇;求进的想往上爬,迟早要踩别人。
这样的联盟,成不了气候。
但她也不能不动。她们敢联手,说明已经觉得她是个威胁。今日是走动频繁,明日就可能是设局陷害。她得让她们知道,谁先伸手,谁就先断。
她合上册子,闭眼回想这三人过往的一举一动。尹答应爱显摆新得的料子,可从来不舍得真穿出去;李格格胆小,连猫叫都吓得缩肩;张常在最沉得住气,可越是这样的人,越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清悦睁开眼,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尹氏可用小惠试其心。”
“李氏宜缓抚以破其依。”
“张氏当冷待令其自疑。”
她吹了吹墨迹,又在顶端写下一串八字:“察势观变,因人设局。”
这不是一场硬仗,而是一盘慢棋。她不用急着拆局,只要轻轻推一把,她们自己就会乱。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天色漆黑,海棠树的影子印在窗纸上,枝干交错,像一张未落子的棋盘。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案前提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守在外间的安蓉。
“明天送去咸福宫的那匹云锦,换成苏绣缠枝莲纹的。”
安蓉接过,看了眼条子内容,抬头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换的时候,让送去的人说一句:‘永和宫今年布料统调,各宫均减一等,不必上报。’”
安蓉明白了。尹答应最爱云锦,上次得了一匹,炫耀了半个月。如今突然换成普通苏绣,她要么忍了,要么就得找人诉苦。若是忍了,说明她还不敢真闹;若是不肯忍,那就得看她去找谁告状——是去求皇上?还是去找那两个盟友?
清悦说完,便让她退下。
屋内只剩她一人。她重新点燃一盏小灯,光比方才暗了些。她翻开《行止录》,在最新一页写下:“三月初七,尹、李、张频聚,疑结同盟。暂不动,以观其变。”
写完,她没合上册子,而是将笔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外面传来打更声,三更已过。
她忽然想起昨夜胤禛临走前那句“我会走稳的”。那时他站在门口,背影挺直,语气平静,不像赌气,也不像表忠心,就是简单地说了一件事。
她信他。
可眼下这宫里,不是光靠走得稳就能过去的。有人在暗处织网,等着她脚下出错一步。她得替他看清每一根丝线,拆掉每一个死结。
她放下笔,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一下,两下。
然后她抽出一张新纸,开始列各宫近半月物资申领异常清单。这是例行功课,可今晚她特意把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的名字标红,又调出她们身边宫女的轮值记录,准备明日再让文墨悄悄比对一遍。
她知道,这场安静才刚开始。
外面风起了,吹得窗纸沙沙响。
她抬手扶了扶灯罩,火光晃了一下,映在她眼里,像一块沉在深水里的铁,冷,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