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寿山围场一行的御驾,在绵绵春雨中缓缓驶入了京城。
宋姝菀胳膊上的箭伤已然结痂愈合,用了白苏木特制的药膏后,疤痕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她懒洋洋地歪在马车内的软垫上,听着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叉子戳着柒墨剥好的水晶葡萄。
“小姐,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呢。”
柒墨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看天色,乌云低垂,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
宋姝菀将一颗清甜多汁的葡萄送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才慢悠悠道:
“快要会试了吧。”
柒墨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自家小姐平日里对科举之事可没什么兴趣,宋家长房子嗣单薄,小姐并无亲兄弟需要下场搏功名。
若说二房……
倒是有位二公子宋书衍今年似乎要参会,可小姐与那位庶出的堂兄素无往来,更谈不上关心。
“听说今年会试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礼部协理,”
柒墨顺着话头道,
“不知今年谁能摘得会元?”
宋姝菀没接话,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还能是谁?
自然是她那位好父亲最看重的门生,陆柏卿。
从童试、乡试到会试,陆柏卿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次次拔得头筹,风光无两。
此人确有真才实学,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手段玲珑。
陆柏卿作画极佳,给自己画的那幅《小憩图》,如今还挂在闺房内呢,笔触细腻,将她慵懒娇憨的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
思绪飘忽间,马车已随御驾行至城门口。
按照规矩,众臣及其家眷需下车向圣驾行叩拜之礼。
宋姝菀正皱眉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却见太子萧玦身边的护卫元北策马而来,在车窗外低声道:
“二小姐,殿下吩咐,您有伤在身,不必下车淋雨,在车内行礼即可。”
宋姝菀眉梢微挑,从善如流:
“多谢殿下体恤。”
于是,她只隔着车窗,象征性地朝着御驾方向欠了欠身,便安然坐在温暖干燥的车厢内。
看着外面一众王公贵胄、朝臣家眷在雨中恭敬跪拜,衣裙不免沾湿泥泞,颇有些狼狈。
御驾浩浩荡荡入城许久,大臣们才得以起身,各自携家眷返回府邸。
尚书府门前,宋致远刚下马车,便见府中管事快步迎上,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宋致远神色不变,只眼神微沉,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着随后下车的夫人金氏和女儿宋姝菀,脸上已恢复一贯的温和:
“夫人,菀菀,一路劳顿,你们先回房歇息吧。我还有些公务需处理,去书房一趟。”
金氏温柔颔首,关切道:
“老爷也莫要太过劳累。”
说罢,便与宋姝菀一同往内院走去。
宋姝菀挽着母亲的手臂,回头瞥了一眼父亲匆匆走向书房的背影,眸光微微一闪。
宋致远独自进了书房,反手将门从内锁上。
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他未点灯,径直走向书房内侧那面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之后。
屏风后的墙面空阔,唯有一幅装裱精致的画像悬挂中央。
画中少女一袭鹅黄襦裙,手捧一簇开得正盛的桃花,立于春日山野之间。
笑靥明媚灿烂,眼眸灵动生辉,仿佛将满山春色都映入了眼底。
正是宋姝菀。
此刻,画像前负手立着一人。
身姿挺拔如竹,穿着半旧却不失整洁的月白长衫,侧脸线条清俊,气质如霜雪初霁,正是陆柏卿。
听到脚步声,陆柏卿缓缓转过身,神色平静无波,朝着宋致远微微颔首:
“尚书大人回府了,一路辛苦。”
宋致远走到他身侧,目光同样落在那幅画像上,只是方才面对妻女时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冰封般的寒意。
他并未立刻开口,沉默在室内弥漫,无形中的压迫感悄然扩散。
半晌,宋致远低沉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陆公子,是否该给宋某一个解释?”
陆柏卿面色不变,抬眸看向他。
“当初合作之时,公子曾亲口保证,”
宋致远缓缓道,目光锐利如刀,
“此计绝不会伤及菀菀一分一毫。可春寿山围场之中,若非请来药王谷谷主救治,我的菀菀……此刻怕是已没了性命。”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沉重,透着压抑的怒火与后怕。
陆柏卿面对这直白的质问,并未显出丝毫恼怒或慌张。他神色依旧淡然,甚至微微躬身:
“尚书大人息怒。此事,柏卿愿给大人一个交代。”
语毕,他伸手,转动了屏风旁博古架上看似寻常的一个青瓷花瓶。
咔哒一声轻响,墙面竟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黑黝黝的暗道入口。
陆柏卿未再多言,举步踏入。
宋致远眼神微凝,亦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暗道曲折向下,连通着书房下方的暗室。
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嵌在墙壁上,散发着柔和却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的光芒。
暗室中央,跪着一个男人。
他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最骇人的是双脚脚踝处血肉模糊,显然脚筋已被挑断。
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因痛苦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正是春寿山围场中,那群密谋刺杀太子的刺客首领。
也是亲自下令,以宋姝菀为饵,设计诱杀太子萧玦之人。
陆柏卿站定,声音平静无波:
“下面的人不懂规矩,擅自行事,险些酿成大祸。此人,便交由尚书大人处置,权当柏卿的赔罪。你我所图甚大,还望大人莫要因此等不听话的东西,坏了我们之间的合作。”
宋致远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刺客首领,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沉默在暗室中蔓延,只有那刺客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许久,宋致远才缓缓开口,声音沉肃:
“我只希望,日后无论计划如何,都绝不能再将我的妻女牵连进来。这是底线。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陆柏卿,锐利如鹰隼,
“便不仅仅是合作结束那么简单。”
陆柏卿闻言,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万事皆在掌控的从容:
“如大人所愿。”
宋致远收回目光,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事情进展,果如公子所料,分毫不差。西陵那边……想必不久便会将人送过来,届时由承王殿下羁押回京。”
陆柏卿薄唇轻启,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笃定:
“所图者大,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故每一次布局,柏卿皆会在脑中反复推演千万遍,找出所有可能出现的疏漏,并加以填补。如今计划顺利进行,下一步,也该提上日程了。”
二人言语间,丝毫未避讳地上还跪着一个活生生的第三个人。
在他们眼中,此人已然与死人无异。
将死之人,与已死之人,并无区别。
陆柏卿说罢,朝着宋致远略一拱手,便转身沿着来时的暗道离开了暗室。
暗室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内外。
宋致远独自面对那瘫软在地的刺客首领。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蹲下身。
那刺客眼中瞬间布满惊恐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要挣扎,却因脚筋尽断而动弹不得。
宋致远眼神漠然,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