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很多,想起当初王海涛的母亲,那个小姨,抹着眼泪求他给儿子安排个“正经工作”时自己的心软;想起王海涛刚进公司时那副“老实巴交”、“虚心好学”的样子;想起后来偶尔听到一些关于表弟“出手阔绰”的风言风语,自己还笑着骂别人“眼红”、“嚼舌根”,甚至拍着王海涛的肩膀说“跟着哥好好干,亏待不了你”……一幕幕,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扎得他体无完肤!
郑开叶看着眼前崩溃痛哭的兄弟,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他站起身,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倒了一杯清水,放在王褚手边,有些痛,必须自己承受,有些错,必须自己认清。
时间在压抑的抽泣和死寂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王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间歇的哽咽。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抬起头,那张圆润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眼神深处,那点浑噩和侥幸终于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所取代。
他不再看郑开叶,而是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王海涛那张刺眼的照片,沙哑着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
“叶子……我……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君晗!对不起跟着咱们打拼的兄弟们!”
他猛地抬手,“啪”地一声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是我王褚瞎了眼!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他妈被那点狗屁亲戚情分糊住了脑子!是我……是我害了君晗!败坏了咱们的名声!”王褚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刻骨的悔恨和自厌,“你骂得对!打得好!我就是个蠢货!混蛋!”
发泄般的自责后,王褚颓然地靠回椅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声音低得像呓语:“我……我知道错了,叶子,真的知道了,你说吧,怎么办?我都听你的,送他进去?我亲自去举报!要开除要追责,我王褚第一个认!绝无二话!我……我引咎辞职!这个海市分部老总,我没脸再当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哽咽,引咎辞职,意味着他亲手放弃了自己在君晗打拼十几年才坐稳的位置和尊严。
郑开叶看着王褚彻底认错、甚至不惜自毁前程的态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一些。
兄弟还没彻底糊涂到底,他走到王褚身边,没有坐,只是将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王褚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传递着力量,也传递着最后的底线。
“胖子,”郑开叶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引咎辞职?那是懦夫的行为!是逃避!君晗现在需要的是刮骨疗毒,是清理门户!更需要你王褚站出来,亲手把这块烂肉剜掉!把被你丢掉的脸面,再挣回来!”
他从自己随身的公文包内侧,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牛皮纸信封,放在了王褚面前那冰冷的平板电脑旁边。
“这里面,”郑开叶的目光锐利如刀,“是集团监察部已经掌握的所有关于王海涛违法违纪的确凿证据副本,以及一份初步的审计报告和追责建议,还有一份,由你王褚亲笔签署的授权书——授权集团监察部对海市物流仓储中心进行全面审计,重点彻查王海涛及其关联人员、供应商的所有业务往来和资金流向!授权集团法务部,依据调查结果,对王海涛及相关涉案人员,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和经济赔偿责任!该送进去的,一个都不能少!该追回的赃款,一分都不能少!”
王褚看着那个信封,如同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身体又是一颤。
郑开叶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这个授权,必须由你王褚,以海市分部总经理的身份发出!这是你挽回声誉、证明立场、对君晗负责的唯一方式!也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后的情分和底线!你亲手把他送进去,总比我派人去抓他,要好得多!”
王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再次滑落。
他知道,郑开叶这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一个在悬崖边上勒马回头、亲手斩断毒瘤以自救和救赎的机会。
虽然痛苦,虽然耻辱,但这已是兄弟情分所能给予的最大宽容。
他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个信封,而是抓起了桌上那瓶尚未开封的三十年茅台。这一次,他没有再往嘴里灌,而是猛地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决绝地砸向地面!
“砰——哗啦!”
一声巨响!晶莹的酒液混合着昂贵的瓷瓶碎片,如同王褚此刻破碎的心和决绝的决心,在包间光洁的地面上四散飞溅,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悲壮而惨烈的气息。
碎片纷飞中,王褚猛地睁开眼,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痛苦依旧浓得化不开,但绝望的浑噩已被一种近乎凶狠的清醒所取代。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看清了猎物的猛兽。
他不再流泪,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狼藉,仿佛在祭奠自己那愚蠢的过去和即将被斩断的毒藤。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一把抓住了桌上那个沉重的牛皮纸信封,紧紧地攥在手里,指关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他抬起头,看向郑开叶,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绝。
“叶子……哥……知道了,这脏东西……哥亲自……收拾干净!”
他将信封狠狠地揣进了自己皮夹克的内袋里,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铁,时刻提醒着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郑开叶看着王褚眼中那混合着巨大痛苦和破釜沉舟决心的火焰,知道那个讲义气、重情分但也敢作敢当的王胖子,终于从这滩污泥中挣扎着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