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院子里一片肃杀的白,白色的幔帐,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孝服……所有的一切都被悲伤染成了刺目的颜色,守灵的亲属们听到动静,纷纷转过头来。
郑安民、苏玉梅、林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笼罩在巨大的悲痛和疲惫之中,眼睛红肿,脸色灰败。
他们看到门口那个风尘仆仆、脸色惨白、双眼赤红的郑开叶,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苏玉梅更是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郑开叶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瞬间穿过院子,死死钉在了堂屋正中央!
堂屋正中央,肃穆地、并排停放着两具厚重的黑檀木棺椁!
一具,是奶奶宝枝儿的。
而紧挨着它的另一具……赫然是爷爷郑卫国的!
两具棺椁如同两座沉默的黑色山峰,并排而立,冰冷、沉重、无声地宣告着双重的永诀!棺椁前方,此刻并排悬挂着两幅巨大的黑白遗照!左边是奶奶温和的笑容,右边是爷爷穿着军装、目光锐利的旧照!那照片上的爷爷,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依旧带着昔日的威严,此刻却凝固成了永恒的沉默!
嗡——!
郑开叶脑子里最后绷紧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他看到的一切——那并排的棺椁,那并排的遗像——都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他的眼球,扎进他的大脑!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痛、灭顶愧疚和彻底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强撑的意志!
“爷——!奶——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猛地从郑开叶胸腔里炸裂开来!那声音充满了血泪,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充满了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
他像疯了一样,赤红着双眼,完全不顾周围人惊恐的呼喊和阻拦,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肃穆冰冷的堂屋!
巨大的惯性让他根本收不住脚,“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骨头与砖石撞击的闷响清晰可闻,钻心的剧痛从膝盖瞬间传遍全身,他却浑然不觉!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那两具并排的、冰冷的棺椁前!双手死死抓住奶奶棺木的边缘,指甲在光滑的黑檀木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汹涌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椁上方奶奶慈祥的遗像,又猛地转向旁边爷爷那威严的遗容,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疯狂地磕碰在冰冷坚硬的棺椁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碎的“咚咚”声!
“孙子不孝!我不孝啊——!”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角那道粉色的疤痕瞬间崩裂,殷红的鲜血顺着眉骨、眼角、脸颊蜿蜒而下,混合着决堤的泪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我答应陪您下棋的!我答应陪您下棋的啊!您怎么就走了!您怎么就不等等我啊——!”
他哭喊着,手掌绝望地拍打着厚重的棺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亲人。
“爷爷!您说话啊!您骂我啊!您起来骂我这个不孝的孙子啊——!”
他又扑向爷爷的棺椁,用沾满鲜血和泪水的额头死死抵着那冰凉的木板,肩膀剧烈地耸动,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蜷缩在祖父母的棺椁之间,发出压抑到极致、又悲痛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又是这样啊!为什么啊?!!”
这最后一句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无尽的悔恨,在肃杀冰冷的灵堂里久久回荡,如同杜鹃泣血。
他蜷缩在那里,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抽搐着,额头抵着爷爷冰冷的棺木,温热的血泪在漆面上蜿蜒流淌。
周围的哭声、劝慰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两座沉默的黑色山峰,和心底那片被彻底撕裂、血肉模糊的废墟。
爷爷奶奶慈祥与威严交织的面容在泪水中模糊、旋转,最终定格在奶奶最后那条信息里“安心工作”的嘱托上——那竟成了诀别的遗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一只温暖而坚定、同样带着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按在了郑开叶剧烈耸动的肩膀上。
郑开叶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一颤,赤红的双眼带着未散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悲痛,猛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郑安民同样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脸。
那张往日里儒雅沉稳的面容,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刻满了沟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显然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崩溃,脸上泪痕未干,但此刻,他看着儿子额角崩裂流血的伤口和脸上纵横的血泪,眼神里除了悲痛,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和力量。
“开叶……”
郑安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砂砾。
“看着我。”
郑开叶茫然地看着父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却说不出话。
郑安民的手用力按在儿子的肩膀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力量传递过去。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悲怆。
“你爷爷……走的时候,”郑安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地回荡,“很平静……他是……挨着你奶奶的棺木……睡过去的。”
郑开叶的身体又是一震,血红的眼睛里再次涌上巨大的泪水。
“他最后……一直在喃喃低语……”郑安民的声音哽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幕,“他说……你奶奶……等了他一辈子……这次……换他等等她……他说……这条路……太黑……太冷……他熟……他给你奶奶……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