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烛火依旧在无声地跳动,光影在他安详得如同沉睡的面容上明灭不定。香炉里的青烟,依旧笔直地、孤独地,升向黑暗的屋顶。
仿佛他只是累了,靠着老伴的棺椁,沉沉地睡去,那姿势,充满了依恋,也充满了诀别的平静。
……
河阳市府大楼的灯光,在凌晨两点依旧亮如白昼。
郑开叶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六小时的债务化解专项协调会,身心俱疲。
他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熬夜后显得格外清晰,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浓茶灌了一大口,试图驱散浓重的倦意。
手机突然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父亲”。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郑开叶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茶水泼洒在桌面的文件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预想中的任何寒暄,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几乎要压垮电话线。
郑开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父亲郑安民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被砂轮狠狠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裂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悲痛和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
“开叶……”
郑安民只叫了一声名字,后面的话就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堵住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喘息和哽咽。
郑开叶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牵动了尚未痊愈的筋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
“爸?!爸!怎么了?”
他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颤抖。
电话那头,郑安民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令人窒息的消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
“你奶奶……七天前……走了……老人家临走前特意嘱咐,不让我们告诉你,怕打扰你工作。”
轰——!
郑开叶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颗惊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手机差点从汗湿的手中滑落。
奶奶走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死死扶住冰冷的办公桌才没有摔倒。
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如同另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你爷爷……”
郑安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痛几乎让他无法继续。
“你爷爷……守着你奶奶的灵……就在今天……就在刚才……也……也跟着你奶奶……去了……”
“什么?!”
郑开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像濒死的野兽!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办公桌滑倒在地!
手机脱手,重重摔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桌腿,巨大的、灭顶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心脏像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奶奶走了……爷爷……也走了……就在他为河阳的债务焦头烂额、通宵达旦的时候,他最亲最爱的两位老人,在故乡的老宅里,一个接一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他,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自己重活一世,依然是那个最不孝顺的人,自己的遗憾两世都未能弥补!
巨大的愧疚、撕心裂肺的悲痛、无法言说的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幼兽,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郑开叶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起来!动作迅猛得牵动全身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但他浑然不顾。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额角的疤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燃烧的烙印。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陷入绝境的狮子,抓起桌上那部屏幕碎裂却依旧顽强亮着的手机,嘶吼着拨通了电话,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立刻!马上!安排车!直升机!我要最快的速度!回老家!现在!立刻!马上——!”
嘶吼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血泪和绝望的力量。
黑色的轿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冲出市府大院,撕裂沉寂的街道,朝着直升机停机坪的方向狂飙。
车内,郑开叶像一尊石雕,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灯和建筑黑影,赤红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烧灼的、近乎毁灭的空洞和疯狂赶路的焦灼。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
两个多小时后,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故乡县城清冷的晨风,缓缓降落在临时划出的起降点。
舱门打开,郑开叶几乎是跌撞着冲了下来,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他的口鼻,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甚至来不及站稳,推开上前搀扶的人,拔腿就朝着老宅的方向狂奔!
额角的疤痕在奔跑中突突跳动,牵动着尚未痊愈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快!再快一点!
老宅那熟悉的黑漆大门映入眼帘,门上刺目的白纸黑字“奠”字和垂落的麻布,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里!门口悬挂的巨大白灯笼,在晨风中凄凉地晃动着。
郑开叶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巨大的悲伤和近乡情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他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那后面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冲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沉重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