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暗中较量
沈墨轩退出御史台值房后,陈砚舟并未立刻处理其他公务。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书记官一人,独自在值房内踱步。阳光透过高窗,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拉长,又缩短,显得心事重重。
“你觉得,此子如何?”陈砚舟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书记官身上。
书记官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大人,下官观此子,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言辞清晰,逻辑缜密,不似寻常商贾。其辩称‘便民利举’,虽有些取巧,但细想之下,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其物,似无大恶。”
“无大恶……”陈砚舟重复着这三个字,走回案后,重新拿起那份联名诉状,又摊开下属之前暗访的记录,两相对照,眉头紧锁。
他并非不通情理的老顽固。下属暗访的结果清晰地显示,沈墨轩的考篮结构通透,确实更便于查验;那些特制食物干净卫生,未曾听闻有学子食用后不适;租赁之法,也确实帮助了一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学子。从“事实”层面看,沈墨轩甚至间接做了一些好事。
但为官之道,尤其是他这等身处风宪之位的官员,很多时候不能只看“事实”,更要权衡“影响”与“清议”。那些联名上书的太学生员,代表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士林舆论。他们或许迂腐,或许被某些人当枪使,但他们的声音,是朝堂风向的一部分,绝不能轻易忽视。
“科场规矩,重在防微杜渐……”陈砚舟喃喃自语,这是他一贯坚持的原则。可这一次,他面对的并非确凿的舞弊,而是一种模糊的、关于“风气”的担忧。若因“可能”存在的风险,就扼杀一个确实带来便利、且并未违规的举措,是否又过于严苛,有违朝廷求贤若渴的本意?
他想起沈墨轩那句“使学子能更专注于考试本身”,以及“体恤寒微,给更多学子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这些话,像细小的楔子,敲进了他坚固的原则壁垒之中。
“大人,”书记官见他犹豫,低声道,“此事如今关注者众。若强行封店治罪,恐寒了那些已受益学子的心,也显得我御史台不察实情,偏听偏信。但若放任不管,太学那边,以及那些借此生事的文房店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届时舆论沸腾,反而更难收拾。”
陈砚舟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他处于一个典型的两难境地:顺应事实,可能得罪清流,背负纵容“歪风”的骂名;顺应清议,则可能扼杀创新,落下个不辨是非的名声。
他沉思良久,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最终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传我的话,”他沉声道,“‘墨轩阁’暂不查封,准许其继续经营。”
书记官微微一愣。
陈砚舟继续道:“但,着人明确告知沈墨轩,其一举一动,皆在御史台注目之下。责令其务必谨慎行事,所售之物不得有丝毫逾越科场规矩之处,租赁买卖皆需光明磊落,不得借机哄抬物价,更不得再引发如之前那般大的争议与非议。总之,勿要再扩大影响,安安分分做他的生意即可。若再生事端,两罪并罚,绝不宽贷!”
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机会。既没有完全否定沈墨轩,也没有完全放任,而是划下了一道红线,将风险控制在可控范围内。这符合陈砚舟一贯严谨、注重平衡的为官风格。
“下官明白。”书记官领命,立刻前去安排。
当日下午,便有御史台的胥吏来到依旧店门紧闭的“墨轩阁”,向守在后院的沈墨轩传达了陈砚舟的决定。
听到“暂不查封,准许继续经营”时,沈墨轩心中稍稍一松。但听到后面“谨慎行事”、“勿再扩大影响”的严苛条件时,他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高调发展,任何微小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束手束脚。陈砚舟给了他一条狭窄的生路,却也给他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草民谨遵御史大人教诲。”沈墨轩恭敬地接过那份非正式的口头指令,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明白,来自官面的危机只是暂时缓解,远未根除。
然而,就在沈墨轩权衡着如何在枷锁下继续前行时,另一股更为阴险的暗流,正悄然向他涌来。
之前在那隐秘茶舍聚会的几位文房店铺掌柜,并未因御史台的介入而罢手。相反,陈砚舟“暂不查封”的决定传到他们耳中时,更是激起了他们的恐慌与愤怒。
“翰墨林”的山羊胡王掌柜气得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岂有此理!陈御史竟然放过他了?难道就任由这小子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不成?”
“文渊阁”的胖掌柜脸色也很难看:“官方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陈砚舟爱惜羽毛,不想落人口实。我们再鼓动士子闹事,恐怕效果也有限了。”
“笔走龙蛇”的瘦高个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狠毒:“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一个外乡小子,无根无萍,就算有几分机智,还能翻了天去?”
“暗的?你想怎么做?”王掌柜眯起眼睛。
瘦高个掌柜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诸位可还记得,这小子当初是怎么在码头惹上麻烦的?是漕帮!他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漕帮明面上暂缓了追捕,但漕帮香主雷彪,那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咱们或许可以……借刀杀人!”
“漕帮?”王掌柜眼神一亮,但随即又有些犹豫,“与漕帮牵扯过深,恐怕……”
“怕什么!”瘦高个掌柜打断他,“我们不出面,只需让雷彪知道,这沈墨轩如今没了官府的立刻支持,正是虚弱的时候。而且,他那‘墨轩阁’生意不错,日进斗金……雷彪那种人,会不动心?”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对“墨轩阁”的嫉恨和对未来生意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好!就依此计!”王掌柜一拍桌子,“此事需做得隐秘,我认识一个与雷香主手下小头目相熟的地痞,可以从中牵线……”
一场借江湖势力铲除商业对手的阴谋,就此敲定。
与此同时,漕帮某处隐秘的堂口内。
香主雷彪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伤疤,正拿着一块磨刀石,“噌噌”地打磨着一把厚背鬼头刀。他面色阴沉,眼中凶光闪烁。
一名心腹手下正在向他汇报:“……大哥,查清楚了。那沈墨轩如今在贡院边开了家叫‘墨轩阁’的铺子,卖什么考篮吃食,生意很是不错。前几日被御史台传唤,但不知怎的,竟然没被查封,只是被警告了一番,又继续开店了。”
“哼!”雷彪将鬼头刀猛地插在身旁的木桩上,刀身嗡鸣,“这小子,命倒是硬!慕容家护着他,苏家似乎也插了一手,现在连御史台都让他糊弄过去了!”
他想起之前因为沈墨轩,自己在帮主和林承海面前吃的排头,心中一股邪火就往上冒。明面上的追捕因为苏家的干预和帮内某些考量暂时停了,但这口气,他雷彪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另一个手下进来禀报:“香主,外面有人递话,说是关于‘墨轩阁’沈墨轩的……”
雷彪眉头一拧:“什么人?”
“是城南的几个文房店掌柜,托一个地痞传来的话。他们说,沈墨轩如今孤身一人,店铺日进斗金,正是块肥肉。而且御史台只是暂时不管,若他出了什么‘意外’,官府未必会深究……”
雷彪眼中凶光大盛,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哦?肥肉?意外?嘿嘿……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他拔出鬼头刀,用手指弹了弹锋利的刀刃,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墨轩……上次算你走运。这次,我看还有谁能保你!”他对着心腹手下狞声道,“去,找几个生面孔,手脚干净点的。给我盯紧了那小子和他的铺子!找个机会,连人带店,给我一并‘处理’了!记住,做得要像那么回事,别留下把柄!”
“是!香主!”手下领命,眼中同样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快步离去。
雷彪抚摸着冰凉的刀身,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墨轩和他的“墨轩阁”在烈火与刀锋下化为乌有的场景。
明处,沈墨轩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却在官府的严密监视下如履薄冰。暗处,来自商业对手的嫉恨与江湖仇敌的杀意已然交织成网,悄无声息地向他笼罩而来。
这看似平静的暂息之下,真正的生死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沈墨轩尚未可知,一把淬毒的匕首,已经悬在了他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