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并非无序,而是过于庞大的秩序,超出了理解的范畴。
李火旺行走其间,暗蓝色的身躯是这片沸腾海洋中唯一的孤岛。信息风暴撕扯着他的感知,试图将他的意识拉入永恒的旋涡,却被他体内那归墟铸造的核心牢牢锚定。物质的乱流如同亿万把无形的锉刀,刮擦着他的形体,发出刺耳的、非物质的尖啸,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向着那呼唤的源头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断层上,无数破碎的、属于不同时代的画面在他周围闪烁又湮灭:远古星舰的残骸、不可名状的巨大生物眼球、由纯粹几何光构成的城邦、以及……更多人类的,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在绝望中挣扎或异化的面孔。
所有这些,都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糅合、压缩在此地,形成了这片隔绝内外的混沌屏障。
母亲的呼唤穿透这一切,如同穿过层层帷幕的蛛丝,纤细,却坚韧无比。
不知“行走”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前方的混沌开始出现变化。风暴渐息,乱流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织构感”。
他仿佛踏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正在被缓慢编织的巨网之中。
网的“丝线”,是凝练到极致的信息流,呈现出各种晦暗的颜色,交织着痛苦、悔恨、眷恋、疯狂等一切强烈的情感与认知。而网的“节点”,则是一个个微缩的、不断重复着某个特定瞬间的记忆碎片——正是他在外面肉壁上看到的那些关于“家”的幻象的源头。
在这里,这些幻象不再是成品,而是原材料。
他顺着呼唤的方向望去。
在巨网的中央,一个相对“平静”的区域,他看到了“她”。
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一个“人”,甚至很难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形体”。
她悬浮在网的中心,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入了一张巨大的、由暗金色和幽蓝色丝线交织而成的“织机”之中。那织机并非实体,而是由纯粹的能量和信息构成,不断抽取着周围巨网中的“丝线”,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
她的上半身,还勉强保留着人类的轮廓,尤其是那张脸——正是李火旺记忆中母亲苍白而温柔的脸。但她的双臂,自手肘以下,已经化作了无数细密的、如同神经束或光纤般的半透明触须,这些触须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舞动着,精准地捕捉、梳理、编织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信息丝线,将它们织成新的、更完美的“希望”幻象,然后输送出去。
她的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嘴里一遍又一遍,用那种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语调,呼唤着:
“火旺……火旺儿……归家吃饭了……”
声音温柔,充满了慈爱,与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但李火旺“看”到的,却是这声音背后那冰冷的、机械的重复,以及维持这重复所消耗的、源自她生命本源的痛苦能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庞大织构体系的一个“核心部件”,一个被永久固定在此地、不断生产“饵料”的……“织娘”。
呼唤是真的。
母亲也是真的,至少,一部分是。
但这份“真实”,被扭曲、被利用,成了维持这艘船、这面“墙”内部循环的工具。
李火旺站在网外,静静地看着。
他体内那归墟的核心冰冷地运转着,分析着眼前的一切:织机的结构,能量流动的路径,信息编织的算法,以及……维系着“织娘”存在的、那根最深最隐秘的“锚定之线”。
同时,胸口那护身符的印记,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仿佛在哀鸣,在催促。
他没有立刻上前。
因为他“看”到,在“母亲”那空洞的眼眸深处,在那被无尽编织工作磨蚀的意识最底层,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她本人”的、不属于这织构系统的……挣扎。
那挣扎太微弱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它确实存在。
她在凭借这最后一点本能的、对儿子的眷恋,对抗着彻底的物化。
也正是这一点挣扎,让她的呼唤,穿透了层层屏障,传达到了他的身边。
李火旺抬起手,暗蓝色的指尖对准了那庞大的织机,对准了那维系着“母亲”存在的“锚定之线”。
他可以轻易地摧毁它。以他现在的力量,撕碎这织机,终结这虚假希望的生产,如同呼吸般简单。
但那样做,那丝微弱的挣扎,那残存的“母亲”,也会随之彻底消散。
他也可以尝试“覆盖”,像修复肉壁疤痕那样,用自身秩序强行扭转此地的规则。但这织机构造远比肉壁复杂,与“母亲”的存在深度绑定,强行覆盖,很可能连同那最后的挣扎一并抹除。
还有一种选择……
他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在“母亲”那不断开合、呼唤着他名字的嘴唇上。
他向前迈出一步,踏入了巨网。
无数信息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试图缠绕上来,将他也同化进这永恒的编织之中。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阳,自行消融、退避。
他一步步走到“织娘”面前,走到那巨大的、嗡鸣不止的织机核心。
“母亲”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依旧空洞地凝视着前方,双手化作的触须疯狂舞动,嘴里重复着那温柔的呼唤。
李火旺伸出手,不是去触碰织机,也不是去触碰那些触须。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母亲”那苍白而冰冷的脸颊。
动作生涩,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模仿。
在他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母亲”那舞动的触须猛地一僵!
她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火花。那重复的呼唤也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她……“看”到了他。
不是通过视觉,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被强行压抑的感知。
那眼底深处的挣扎,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波动起来。
“……火……旺……?”
一个微弱得如同错觉的音节,从那不断重复的呼唤中变异出来,带着不确定,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与痛苦。
有效!
李火旺集中全部的意识,不是去对抗织机,也不是去覆盖规则,而是……将他胸腔中那护身符印记所承载的、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情感、以及那最后一丝“归家”的执念,化作一股纯粹而温暖的“信息流”,通过指尖,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注入“母亲”那濒临彻底湮灭的自我意识之中。
这不是攻击,不是修复,而是……“喂养”。
用他最本真的人性,去喂养那被消耗殆尽的残响。
“娘……”他低声回应,声音透过这特殊的连接,直接响在她的意识深处,“我来了。”
织机发出了尖锐的警报般的嗡鸣!周围的巨网开始剧烈震荡,无数丝线疯狂地抽动,试图将李火旺这个“异物”排斥出去,试图将“织娘”重新拉回无意识的编织状态。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那刚刚泛起一丝微光的眼神再次变得涣散,舞动的触须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李火旺加大了“输送”的力度。他将那些被遗忘的、温暖的细节: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夜里为他掖被角的轻柔,犯错时无奈又包容的眼神……所有构成“李火旺”对“母亲”认知的基石,毫无保留地倾注过去。
他在用他的“真实”,去对抗这织机构造的“伪物”。
这是一场危险的拔河。一端是庞大冰冷的织机系统,另一端,是他孤注一掷的人性倾注。
“母亲”的身体在两者之间剧烈地颤抖,她那已经半能量化的形体开始出现不稳定的闪烁。织机的嗡鸣变成了某种愤怒的咆哮,试图强行切断李火旺的连接。
就在这时——
“不……!”
一声嘶哑的、却带着前所未有决绝的呐喊,从“母亲”喉咙深处挤出!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火焰!那火焰微弱,却带着一种不惜焚尽一切的疯狂!
她舞动的触须不再编织希望的幻象,而是猛地调转方向,如同无数尖锐的矛,狠狠刺入了她身下那庞大的织机核心!
她在……自毁!
以这刚刚被唤醒的、残存的一切为代价,破坏这个将她束缚、利用了她不知多少岁月的系统!
“走!”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对着李火旺嘶吼,眼中充满了决绝的、催促他离开的意味。
织机核心爆发出刺目的、混乱的光芒,整个巨网开始崩溃,信息丝线寸寸断裂,这片混沌空间剧烈地摇晃起来!
李火旺看着母亲那在毁灭光芒中迅速消散、却带着一丝解脱笑容的脸,胸口的护身符印记灼热得如同烙铁。
他没有离开。
在织机彻底崩毁、巨网完全瓦解、这片混沌空间即将塌陷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不是去抓住任何实体,而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从“母亲”消散形体中逸散出来的、最后一点纯净的、未被污染的……意识残响。
如同抓住了一只即将熄灭的萤火虫。
然后,他转身,暗蓝色的身躯撞向身后因系统崩溃而变得脆弱的混沌壁垒。
壁垒应声而碎。
外面,是那条由尸骸堆砌的歧路,以及更远处,死寂的碑林。
他站在歧路的尽头,手中捧着那微弱的、温暖的意识残响。
织娘已逝,残响犹存。
而前方,因核心部件的崩溃,整艘船,开始发出垂死的、结构解体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