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嗡鸣。不是声音,是物质粒子在能量流冲刷下的震颤,通过他新生的皮肤直接传入神经。碑林不再是沉默的坟墓,而是一个喧嚣的、由无数微弱信息与物质交换构成的嘈杂市场。腐败的甜腥气依旧,但现在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至少十七种不同的信息素:警示、诱惑、分解、再生、以及一种弥漫在整个空间的、深沉的……“伪物”的叹息。
他,李火旺,或者说曾经是李火旺的存在,行走在歧路通道中。脚步落在干涸血痂的地面上,不再发出脆响,而是如同水滴融入海绵般,被悄无声息地吸收、解析。通道两侧那些堆砌的、朝向内部的尸骸,它们空洞的眼窝里,不再仅仅是绝望,他能“读”到它们凝固在最后一刻的、被强行灌输的“认知”——关于出口的妄想,关于救赎的幻影,关于回归“真实”的疯狂执念。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源头,一个庞大而虚假的“希望”核心。
它们是饵料,被用来喂养这条“歧路”,维持着某种循环。
他继续前行,走向碑林。那些骨质书架在他眼中呈现出复杂的能量回路,如同枯萎的神经网络,依旧在执行着记录与存储的底层功能。但当他靠近时,这些书架,连同上面的碑文,都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排斥。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干扰了它们所维系的“秩序”。
一块半融化的青铜碑在他经过时,表面的锈痂突然剥落,露出下面尚未完全侵蚀的铭文:“……‘真实’仅是‘墙’内共识……‘墙’外……”
后面的字迹被一股突然涌出的、带着恶意的暗红色锈蚀覆盖,那锈蚀如同拥有生命,蠕动着想要攀上他的脚踝。
李火旺没有动。他只是低头“看”着那团锈蚀。
在他的感知中,那并非单纯的物质或能量,而是一团混乱的、带着强烈“否定”意志的信息聚合体。它代表着这艘船对“墙外”认知的抹杀与修正。
暗红色锈蚀触碰到他暗蓝色的皮肤。
没有侵蚀,没有对抗。
那团锈蚀仿佛撞上了无法理解的壁垒,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然后如同被抽走了生命力般,迅速黯淡、瓦解,还原成最基本的无机质尘埃,簌簌落下。
他继续前进。所过之处,碑文沉寂,躁动的锈蚀平息。他像一个行走的“静默”力场,强行镇压着周围环境的“活性”。
这不是力量上的碾压,而是……本质上的不同。他体内的结构,源于归墟,高于这艘船试图维持的、虚假的“秩序”。
他来到了之前与“菌骸”冲突的那片肉壁前。腺体的裂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丑陋的、仍在微微搏动的疤痕。周围的肉壁感受到他的靠近,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遇到了天敌。能量流动变得紊乱,隐藏在内的“菌骸”发出无声的警报,却不敢现身。
李火旺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道疤痕上。
一瞬间,庞大的信息流涌入他的意识:这片肉壁的构成,能量循环的路径,修复过程的记录,甚至……之前他被左半身驱动在此“进食”时留下的能量残留和结构改变,都被巨细无遗地读取。
他“看”到了这艘船生命维持系统的脆弱平衡,看到了无数类似的腺体如何在物质的掠夺与再生之间艰难维系。他也“看”到了自己之前留下的“优化”痕迹,像一种强加于此地的、不兼容的病毒。
他心念微动。
一股温和的、带着归墟特有“调和”属性的能量,顺着他的指尖注入疤痕。
肉壁的痉挛停止了。那道丑陋的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滑、愈合,恢复成与周围无异的组织。紊乱的能量流重新变得有序,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定、高效。
这不是治愈,而是……“覆盖”。用他自身更高级的秩序,覆盖了此地的混乱与伤痕。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继续前行。
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方向。那源自母亲呼唤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坐标”,在他新的感知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般清晰。它不再仅仅是情感的牵引,更像是一个明确的、指向某个特定“结构”的矢量。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穿过一片片死寂的碑林,越过一道道蠕动的肉壁屏障。遇到的“清道夫”金属液团在他靠近时便会自行瓦解,融入地面;“菌骸”则远远避开,头部旋转的漩涡变得紊乱而恐惧。
他成了这艘船运行规则中的一个异常点,一个无法被归类、无法被处理的“错误”。
最终,他停在了一面巨大的、不断起伏的肉壁前。这面肉壁与他之前见过的都不同,它的颜色更深,近乎漆黑,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的、类似呼吸孔的结构,每一个孔洞都在喷射着浓郁的信息雾气。雾气中,翻滚着无数扭曲的、类似记忆片段的影像——欢笑的孩童、丰收的田野、温暖的炉火、母亲慈祥的面容……所有关于“家”的美好幻象,都在这里被制造、放大、然后如同毒气般排放到船体的各个角落。
这里,是“希望”的工厂,也是……幻觉的源头。
而那真实的呼唤坐标,正指向这面肉壁的深处。
李火旺看着那些不断生成、又不断破灭的美好幻象,眼中没有任何波动。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幻象底层那冰冷的、机械的构造逻辑,看到它们如何巧妙地利用每个迷失者内心最深的渴望。
他抬起手,按在冰冷的、不断蠕动的肉壁上。
这一次,他没有注入能量,也没有读取信息。
他只是……“命令”。
基于他此刻超越这艘船认知的“存在”,基于他体内那归墟铸造的核心。
“开门。”
没有声音,但一股无形的、带着绝对权威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冲击,轰入肉壁深处。
肉壁剧烈地一震!所有开合的呼吸孔瞬间僵住,喷吐的信息雾气戛然而止。那些翻滚的美好幻象如同被掐断信号的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
紧接着,肉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亿万根肌腱同时断裂的巨响,从中间缓缓地、艰难地,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后面,不是更多的血肉或机械,而是一片……无法用现有感官理解的区域。那里弥漫着一种原始的、未经过滤的“信息”风暴,以及一种更加本源的、“物质”诞生前的混沌气息。
母亲的呼唤,正是从这片混沌的深处传来,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李火旺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踏入了裂缝。
在他身后,肉壁的裂缝艰难地合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变得黯淡、死寂,再也无法制造任何幻象。
他行走在风暴与混沌之中,暗蓝色的身躯如同定海神针,将所有狂乱排斥在外。
他知道,他正在接近某个核心。
不是这艘船的核心。
而是……这一切扭曲与痛苦的,或许也是唯一真实的……
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