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金匮库青铜瓦上的声音渐弱时,苏锦言的意识正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肩窝处被剑刃挑开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血珠顺着锁骨流进衣领,像一串烧红的铁珠烙在皮肤上。
可更疼的是右眼——那枚被萧无衍盛怒时崩裂的瓷片扎进去的碎片,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戳刺着眼眶,疼得她想蜷起身子,却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带她回去!”有男声穿透雨幕炸响,是萧无衍的声音,可尾音发颤,像绷紧的琴弦就要断裂。
她想笑,原来他也会怕?
前世他站在她坟前时,可连一滴泪都没掉。
玄铁担架硌得脊背生疼。
她被抬着穿过长廊时,能听见守卫甲胄相撞的脆响,还有谁的靴子碾过碎瓷的声音——是那瓶被她银针钉死的“寒蛊引”,黑虫的残肢混着雨水黏在鞋底,发出恶心的“吱呀”声。
直到被安置在西阁软榻上,腕间、脚踝、后颈同时一凉,三处神阙穴被扣上玄铁枷锁。
枷锁内侧刻着镇脉纹,她能清晰感觉到药力顺着皮肤往血管里钻,像无数小蛇啃噬着经脉,将最后一丝药感绞成碎片。
昏迷的三日里,她在黑暗中数着自己的心跳。
第一日,喉间干渴如焚,像有团火在烧;第二日,饥饿感涌上来,胃里抽痛得像被人攥住揉捻;第三日,所有知觉都迟钝了,只剩枷锁压着的穴位还在疼,一下,两下,像在替她数着时间。
第四夜,窗外雷光撕裂天幕的刹那,她倏然睁眼。
左眼血丝密布,却清明如刃——右眼的伤到底还是没养好,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
她不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只让舌尖轻轻抵上颚。
藏在唾腺深处的“归元膏”早被唾液泡软,一丝极淡的苦顺着喉管滑下,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水,在干涸的经脉里溅起星点水花。
地下医坊的炭炉正“噼啪”作响。
裴昭南掀开药罐盖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被剜去双眼的眼眶。
十二义医围在他身侧,他指尖掠过案上的药方,声音低哑:“清脉散的朱砂要研够三百六十下,少一下,就镇不住兵解丹的食魂毒。”角落里传来乞儿的抽鼻子声:“先生,那告示真要写‘王爷已非人’?”裴昭南摸出枚铜钱,指腹蹭过上面“药为人奴”的刻痕——这是苏锦言亲手交给他的,“贴,贴在药王祠正门上。”他说,“她要的是百姓的嘴,比刀快。”
同一时刻,礼部别院的柴房里,柳五郎弟弟缩在草堆里。
守卫换防的梆子声刚响过三遍,他就着月光扯下内衣,用炭灰在衣襟上快速划拉:“金匮库东壁有暗道,通千药台地脉。”字迹未干,他就把内衣团成一团,塞进送药童子的鞋底夹层。
草屑扎得脚心发疼,他却笑了——姐姐说过,最危险的密信,要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第五日正午的阳光透过西阁铁窗斜照进来,在苏锦言脸上割出一道金红的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萧无衍——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铁锈味,那是重甲下未干的血渍。
“你若肯献药,我不必走这条路。”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可苏锦言听见了,他喉结滚动时的那丝暗哑。
她抬头,左眼映着烛火:“王爷,你说护天下......可那天火里的女人,是不是也是天下?”
空气突然凝固。
萧无衍的瞳孔骤缩,像被利针刺中。
她看见他握剑的手在抖,指节白得近乎透明——那是他母后被毒杀的夜晚,他跪在火场里,抱着焦黑的衣袍哭到哑的夜晚。
“哐当”一声,有金属坠地的轻响。
苏锦言垂眸,见一方虎符躺在青砖上,纹路是她熟悉的逆脉炉样式。
萧无衍转身时,斗篷带起的风掀动她额前碎发,她闻见他身上有血锈味,还有极淡的,千药台血参的腥甜——他还在种那株血参,像在种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当夜风雪大作。
苏锦言裹着被子翻身,右手悄悄探入褥底。
那根从乌金针匣拆下的细针还在,针尖磨得极利,扎进掌心时,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她咬着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漫开,以血为墨,在墙面上极缓慢地划下第一道符纹。
符纹蜿蜒如活物,每一笔都对应着锁龙针阵的起枢之位——萧无衍以为锁了她的脉,却不知道,她的血里早渗着母亲留下的残篇,每一滴都是阵眼。
窗外雪地上,一只黑鸦悄然落下。
它爪间系着染血的布条,在风雪里晃了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布条上沾着暗褐色的药渣,是裴昭南从边军旧部手里抢来的“兵解丹”残渣样本——火候、配比、毒性,全在这方寸之间。
苏锦言划完第七道符纹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她靠在床头,望着墙面上若隐若现的血痕,忽然笑了。
风雪渐歇,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
而在京城的某个角落,几十个乞儿正蹲在墙根下,往怀里揣着一叠黄纸。
纸页上的墨迹未干,最上面那张写着:“兵解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