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平稳启动,窗外的日内瓦街景缓缓后退。顾北从副驾驶座转过身,语气带着几分迷茫:「秦总,接下来我们去哪?」
「王毅,回庄园。」秦轶说完这句,便深深靠进真皮座椅里,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重重按压着紧锁的眉心,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顾北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却被顾川一个眼神制止。他微微摇头,声音压得很低:「他太累了,让他休息会儿。」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余引擎平稳的嗡鸣声。阳光透过车窗,在秦轶疲惫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车队沿着林荫道缓缓驶入慕尼黑近郊的庄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石砌主楼镀上温暖的金色,然而这片宁静中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车辆刚停稳,一道黑影便从老橡树上疾掠而下——是鸦鸦。它焦躁地在人群中盘旋,翅膀拍打出不安的节奏,发出短促而凄清的啼鸣。最后它落在花园栅栏上,歪着头,那双漆黑如豆的眼睛紧紧锁住秦轶,像是在无声地质问:主人究竟在哪里?
门廊下,尤宁和商曼曼早已等候多时。当确认人群中确实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尤宁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咬住下唇,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裙摆,指节泛白。
商曼曼温柔却坚定地搂住她的肩膀,声音轻如耳语:「没事的。比这更艰难的时刻,她都好好地回到了我们身边。这一次,也一定不会例外。」
尤宁沉默地点头,将脸微微转向阴影处,不让旁人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当秦轶一行人走近时,她们默契地没有多问。商曼曼只是轻声说:「准备了晚餐,先吃点东西吧。」尤宁默默转身端出一直温着的餐食,安静地坐在长桌角落。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她尚未褪去红肿的双眼,也在每个人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秦轶只勉强咽下半碗粥,便推开碗筷,沉默地转身上楼。他的背影在楼梯转角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最终融进二楼的昏暗里,像被夜色吞噬。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凝滞。见他离开,商曼曼轻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顾北身旁的空位上。
「小北。」她轻声唤道。
顾北正埋头对付着一块肉饼,闻声抬起头,匆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怎么了,曼姐?」
「小栀她……」商曼曼欲言又止,声音里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太担心,」顾北放下筷子,语气试图显得轻松,「埃拉拉教授在她身边,那边的设备比我们这里的专业得多。」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确定,「不过……如果情况真的涉及到『别的层面』的东西,那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她们,必须让我哥亲自看看才行。」
商曼曼似乎因这话得到了一些安慰,眉头稍稍舒展,接着追问:「那我们现在……究竟在等什么?」
「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埃拉拉教授,威廉姆那边也失联了。」顾北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沉吟片刻,「但我有种感觉,很可能是他们夫妻俩联手救走了师妹。只要一旦联系上,一切就清楚了。」他的声音在空旷餐厅里回荡,像是在说服自己,「反正蝰蛇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威胁师妹了。不是吗?」
夜深时分,庄园渐渐沉寂。尤宁仔细收拾好客房,安顿好顾北和顾川后,在回廊的阴影里找到了独自伫立的王毅。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石阶上。尤宁走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快要碎在风里:「你老实告诉我,小栀真的没事吗?」
王毅转身,看见爱人眼中盈满却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心头一紧。他立即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宽厚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坚定:「『狼牙基地』那样凶险的地方,她都平安回来了。这次也一定会的。」他稍稍退开,用指腹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大姐头吉人自有天相。不哭了,嗯?」
他注视着她泛红的眼眶,继续温声安抚:「我去换班,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辛苦你张罗大家的起居。」
尤宁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抬手擦了擦脸颊,终于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庭院重归寂静,唯有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王毅肩头。晚风穿过廊下,带着夜露的微凉,拂动他额前的碎发。檐角的阴影里,鸦鸦悄然展翅,轻盈地落在他肩头,爪尖勾住衣料的细微声响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王毅侧过头,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对视:「你主子在哪?你知道吗?」
鸦鸦歪着头,羽翼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它忽然振翅而起,翼展如墨色绸缎划破月色,转瞬便融进远天的黑暗里。
王毅久久凝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直到夜风裹着寒露浸透衣衫。他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眉心,低语声轻得像是在问风:「你要是真的知道大姐头在哪就好了……」
未尽的话语散入夜色,与月光一同流淌在青石板上,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夜鸟的啼鸣,恍若回应。
这一夜,三个时空在寂静中交错——鸦鸦振翅飞越三百公里山川,秦轶在庄园高烧至三十九度陷入谵妄,而路栀仍在透明的修复舱中沉睡,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
晨光如期漫过阿尔卑斯山麓,为坐落在日内瓦湖畔的「瑞士神经科学研究中心」披上金纱。鸦鸦静静栖在研究所外百年云杉的枝头,羽翼还沾染着破晓的寒露。它偏头凝视三楼实验室,目光穿透单向玻璃,落在那个浸泡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身影上。
维生修复舱表面流转着数据光晕,路栀的睫毛在仪器柔光中投下浅影。鸦鸦的瞳孔忽然泛起鎏金色的微光,仿佛穿透血肉之躯,看见了更深层意识海中漂浮的星火。它倏然展翅,如离弦之箭掠向天际,只在空气中留下渐远的振翅声,与一个尚未被察觉的预言。
无菌实验室的门无声滑开,埃拉拉与三位专家踏着近乎虔诚的步伐走入。防静电鞋套与光洁地面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正当众人专注观察修复舱时,为首的老教授突然抬手,苍老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等等。」
他的声音透过防护面罩传来,带着沉闷的震颤。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聚焦在路栀后颈——那里,一个泛着珍珠光泽的神经接口正与皮肤完美融合,接口表面的纳米级电极如同星屑般微微闪烁,散发着非人的美感。
「埃拉拉,」老教授转向她,面罩后的双眼锐利如鹰,「这或许是突破点。」
埃拉拉缓步上前,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轻盈舞动。当机械臂搭载的「意识-机器接口」终端缓缓降下时,她深吸一口气,输入指令:「启动a序列。」
实验室瞬间被幽蓝的全息光幕吞没。六十四根量子纤维探针如活物般垂落,在距路栀太阳穴 0.5 毫米处精准悬停。监控屏上数据流奔腾:
【尝试激活运动皮层……无响应】
【模拟视觉信号输入……未接收】
【注入记忆碎片脉冲……零反馈】
「加大到伽马波段。」
埃拉拉将能量输出调到临界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探针突然剧烈震颤,报警器发出柔和的提示音:【目标意识海处于绝对静默状态】
满头银发的老教授立即上前,布满皱纹的手在控制界面上快速滑动。随着他的操作,墙体内的环形装置嗡嗡启动,八组反重力引擎托起巨大的共振核心,无数晶管中开始流淌液态光子,将整个实验室映照得如同海底神殿。
「启动量子共振成像系统。」他调整着克莱因瓶模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需要重构她的意识拓扑结构。」
当地面浮现出旋转的斐波那契螺旋时,埃拉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纳米探针在路栀周围编织出动态的光量子网,二十四台超导计算机同时运转的嗡鸣让空气都在震动。
当路栀意识场的三维投影浮现空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本该璀璨如星海的图景,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荒漠,唯有几缕残存的思想碎片如同将熄的星火,在虚无中徒劳明灭。
「解析程序已启动。」量子物理学家凝视着跳动的进度条,声音干涩,「系统需要二十四小时完成意识场重构。如果到时仍找不到她的意识本体……」
埃拉拉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按在修复舱上,冰冷的舱壁与她温热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淡蓝色营养液中,路栀的发丝如同水母触须般缓缓飘动,仿佛正沉睡在某个无人能抵达的深海。这一刻,埃拉拉忽然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比生与死还要遥远。
实验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量子共振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埃拉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向老教授:「教授,可以单独谈一下吗?」
待其他研究人员在老教授的示意下陆续离开,自动门无声闭合,实验室顿时空旷起来。老教授这才转身,目光如炬:「说吧。」
「这件事目前只有我和桑尼知情。」埃拉拉压低声音,指尖在全息屏上快速滑动,调出一组加密数据,「我们在她的骨髓样本中检测到锎-251,以及……自组装的纳米机器人。」
她将图像放大,蜂巢状的碳化锎纳米晶格在蓝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如同某种来自异星的寄生体。
「您应该明白,一旦这些纳米机器人被特定中子流激活,就能在生物体内形成可控的中子武器。」埃拉拉的声音几乎耳语,目光却不曾从教授脸上移开,「而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转向修复舱,「这个蜂巢结构能将致命辐射转化为生物能量。」
「啪嗒」一声,老教授手中的记录仪掉落在地,在寂静中激起刺耳的回响。他踉跄后退半步,瞳孔剧烈收缩,苍老的手下意识捂住嘴,仿佛要阻止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良久,他才颤抖着走到修复舱前,隔着强化玻璃凝视路栀安睡的侧脸,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舱壁,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
「上帝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改造她的人究竟想创造什么?这孩子...究竟承受了多少...」话语在此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教授。」埃拉拉轻声唤道,生怕惊扰了这凝固的时刻。
老教授缓缓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埃拉拉从未见过的沉痛,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怜悯与无能为力的复杂情绪。
「能够产生那种特定中子流的技术,已经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科学认知。」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深深的疲惫,「既然这些纳米机器人目前没有危及宿主,我建议……」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如铁,「销毁所有相关检测数据。」
「或许我们可以将资料列为绝密等级封存。」埃拉拉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恳求,「这样既不会泄露风险,也能为她将来的治疗保留参考。」
老教授沉默良久,目光在路栀与埃拉拉之间游移,最终轻轻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最后望了一眼修复舱,转身时背影显得格外苍老,仿佛这短短几分钟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埃拉拉独自站在幽蓝的灯光下,看着营养液中漂浮的黑发,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板,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