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的石碾子被爹擦得锃亮,青灰色的石面上还留着去年麦秸的纹路,像谁用指甲刻下的旧痕。天刚亮,他就扛着扫帚来清扫场院,尘土在晨光里飞,像撒了把碎金。
“这碾子得提前拾掇好,”爹用扫帚柄敲了敲碾盘,“等麦子割下来,一天都耽误不得。”石碾发出“咚咚”的闷响,惊得趴在草垛上的老黄狗抬了抬头,又耷拉着耳朵睡过去。
我蹲在碾道边,看石碾子底下的凹槽里卡着几粒去年的麦壳,用手指抠了半天,指甲缝里都塞满了土。“爹,这碾子转起来沉不沉?”
“沉才好,”爹把扫帚靠在碾架上,搓了搓手上的灰,“越沉,碾出来的面越细,蒸的馍才筋道。”他指了指碾盘边缘的磨损处,“你爷年轻时就用这碾子,磨坏了三副木轴,这石头倒越磨越光。”
说话间,王伯推着独轮车过来了,车上装着几块新凿的木楔子。“我瞅着碾架的木头松了,”他把木楔子往碾轴底下塞,“敲进去,转起来就不晃了。”锤子“砰砰”敲在木楔上,震得石碾子都颤了颤,爹赶紧扶住碾框:“轻点,别把石头震裂了。”
“放心,这石头结实着呢。”王伯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当年修这碾子,用的是后山的青石,炮都炸不开。”他忽然笑了,“你小时候还在这碾盘上摔过一跤,哭着喊着要吃碾出来的新面馍。”
我脸一热,想起那时候确实馋,总蹲在碾道边等,看金黄的麦粒被碾成粉,顺着碾盘的斜面向下流,像条细细的金河。娘会用新面蒸馍,在笼屉里摆得整整齐齐,揭开锅盖时,白汽裹着麦香扑出来,能把人醉倒。
“再过半月,就让你娘蒸新面馍。”爹用手掌摩挲着碾盘,石面凉丝丝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暖意,“到时候让王伯也来尝两个。”
王伯摆摆手:“我家老婆子蒸的也不差,等碾完麦子,让她给你家送几个。”他拍了拍独轮车,“我再去看看仓库的麻袋够不够,别到时候装不下。”
晨光爬到碾盘中央,把石面上的纹路照得清清楚楚。我摸了摸那些深浅不一的痕,忽然觉得这石碾子像个老伙计,默默转了一年又一年,把青黄的麦子碾成白花花的面,把日子碾得实实诚诚,带着麦香,也带着烟火气。
爹又拿起扫帚,开始扫第二遍场院,说要让地面光溜溜的,“免得麦子里掺进土坷垃”。老黄狗终于睡醒了,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蹄子踏在地上“嗒嗒”响,和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支简单的歌。
我坐在碾盘上,晨光晒得石面慢慢热起来,透过裤腿传到身上,暖融融的。远处的麦浪在风里晃,像在催着石碾子:快些转起来吧,我们等着变成新面呢。
晒谷场的竹匾摆得整整齐齐,像铺开了一地浅黄的月亮。新收的谷子摊在匾里,薄薄一层,被晨风掀得微微发颤,裹着阳光的味道往人鼻子里钻。
娘正用木耙轻轻翻动谷粒,竹匾边缘的毛刺勾住了她的袖口,她低头摘了半天,指尖被扎得红了点,却笑着说:“这竹匾还是你外婆编的,几十年了,毛刺倒还精神。”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我蹲在旁边数竹匾,一、二、三……数到第十七块时,发现最边上那块的竹条松了根,谷粒顺着缝隙往下漏,在地上积了一小撮。“娘,这块坏了!”我伸手去扶,却被竹条划破了指尖。
娘赶紧放下木耙,拉过我的手用口水抹了抹(她说这是老法子,止血快),嗔道:“毛躁啥?坏了也能补。”她从兜里摸出根细麻绳,蹲下身把松脱的竹条缠紧,手指绕绳的动作又快又稳,像在编织一个看不见的网。“你外婆编这匾时,总说‘竹条得顺着力气走,才撑得久’,你看,这松了的条,顺着它的劲儿缠,比硬拽管用多了。”
正说着,二婶挎着篮子过来,篮子里是刚蒸的玉米饼,热气把篮布都熏得发亮。“尝尝新玉米面的,”她往我手里塞了块,“你娘说你爱吃带焦边的,特意多烙了会儿。”饼子烫得我直甩手,咬下去却满嘴香甜,玉米的颗粒感混着焦香,像把整个秋天嚼在了嘴里。
二婶看着那些竹匾,叹了句:“还是老物件实在,塑料布晒谷总捂得慌,这竹匾透气,晒出来的谷子打米才香。”娘应着,手里的麻绳已经打了个结实的结,松脱的竹条乖乖归了位,漏谷的缝隙也堵上了。
风又起,竹匾里的谷粒“沙沙”响,像在跟修补好的竹条道谢。我摸了摸那块补好的竹匾,竹条虽有些粗糙,却透着股韧劲,就像外婆留下的手艺,虽旧,却能稳稳托住一匾又一匾的收成,托住日子里踏实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