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灶膛里的火还没熄透,红通通的炭块卧在灰里,像埋着几颗烫心的星子。我蹲在灶门前添柴,火钳扒拉灰烬时,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布鞋上,烫出个小米粒大的洞,倒也不疼。
“娘,锅里的红薯熟了没?”我扬声问,鼻尖早嗅到了甜香。
娘正往灶上的笼屉摆玉米饼,白汽腾得她鬓角的碎发都软了:“急啥?红薯得用余烬焐,火太旺要焦皮的。”她说着拿起火钳,夹起几块红炭埋进灶膛深处,“这样捂着,等会儿挖出来,蜜能流到手上。”
爹从院里走进来,肩上扛着捆晒干的艾草,穗子上还沾着夕阳的金粉:“刚去坡上割的,晾透了塞你枕头里,治你夜里磨牙。”他把艾草往墙角一靠,瞥见我鞋上的小洞,伸手就去摸炕头的针线笸箩,“过来,我给你补补,别等会儿灌风。”
我往后躲:“不用不用,就个小洞,不碍事。”
爹眼睛一瞪:“咋不碍事?脚是根,根漏风了,走路都打飘。”他穿针时,线头在舌尖抿了抿,银亮的针穿过布面时,带着点艾草的清苦气。
这时娘端着红薯出来了,焦皮裂开道缝,金黄的瓤儿颤巍巍的,她用筷子一挑,蜜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快吃,凉了就凝住了。”
我咬了一大口,甜汁烫得舌尖发麻,却看见爹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他种在坡上的玉米苗,看着乱,扎根却稳当。灶膛里的炭还在呼吸,红光照着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摇啊摇,把夜摇得暖烘烘的。
鸡叫第二遍时,我跟着爹去麦地看墒情。露水把裤脚打湿了,凉丝丝的,却裹着股麦香,像刚磨的新面混着青草的味。
爹蹲在田埂上,用手指捻起一把土,搓了搓:“湿度正好,昨儿的雨下得透。”他往麦丛里探了探身,麦穗尖的露水落在他手背上,滚成颗小珠子,“你看这麦粒,鼓起来了,再有半月就能割了。”
我扒开麦秆,看见底下藏着几只小蚂蚱,绿得透亮,蹦起来时带起片露水,落在我手背上,凉得人一激灵。“爹,你说这蚂蚱吃麦子不?”
“吃是吃点,可它们也吃虫。”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万物相生相克,就像这麦子,得经风经雨,还得让虫鸟叨几口,才能长得瓷实。”
远处传来王伯的咳嗽声,他背着个竹筐,正往自家地里走,筐沿晃悠着把镰刀,木柄被磨得发亮。“小囡爹,你家麦子比我那片强,穗子沉!”他隔着田埂喊,声音里带着笑。
“你那片下的肥足,后期肯定赶上。”爹应着,又弯腰拨了拨麦秆,“王伯家的麦子晚种了三天,现在看着瘦,灌浆时一使劲,说不定比咱的还饱满。”
太阳慢慢爬上来,露水开始往回收,麦叶上的水珠变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我掐了根麦穗,放在手心搓,绿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嫩黄的麦粒,捏碎了尝,有点涩,却带着股清甜味。
“别瞎掐,”爹拍了拍我的手,“每颗麦粒都得留着,到时候磨成面,蒸馍、做面条,够咱吃一冬。”他指着远处的打谷场,“你看那石碾子,早就擦干净等着了,就盼着这些麦子落场呢。”
风从麦浪里钻过,“沙沙”的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摇着麦穗。我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忽然觉得这麦香里藏着好多东西——有爹的汗,有娘的盼,还有这土地里憋着的劲儿,就等着太阳再毒些,把它们都晒成金黄金黄的收成。
王伯已经开始割田埂上的杂草,镰刀“嚓嚓”响,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进麦丛里,搅得露水又落了一层。爹也拿起靠在田埂上的锄头,说要把地边的土松一松,“让麦子的根再扎深点,抗得住割麦时的折腾。”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被露水浸软的泥土,每一步都陷得浅浅的,却觉得脚下稳稳的。晨露慢慢干了,麦香却越来越浓,像要钻进骨头缝里,让人心里踏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