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私人病房里,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无声地冲刷着一切。陆砚深那些笨拙的努力——难喝的汤、生涩的朗读,如同投入河中的石子,激起过细微的涟漪,但最终都沉入河底,被寂静吞没。
我的身体,却在这种绝对的静养和顶级的医疗护理下,忠实地遵循着自然的规律,一天天好转。
腹部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拆线后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像一条蛰伏的蜈蚣,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护士换药的间隔越来越长,从每天一次,到三天一次,最后只需定期检查。手臂上的输液管也撤掉了,皮肤上只留下几个小小的针眼,渐渐淡去。
力气,一点点回到这具曾经虚弱不堪的身体里。
起初,我只能靠着床头坐一会儿,便会感到眩晕和疲惫。后来,我可以自己端起水杯,稳稳地送到嘴边。再后来,我尝试着在护士的搀扶下,双脚踩在地毯上,缓缓站立。虽然双腿还有些发软,需要扶着床沿或墙壁,但终究是站起来了。
镜子里的脸,也不再是病态的惨白,渐渐有了一丝血色。脸颊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凹陷得吓人。头发被护士细心梳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除了眼神里那片挥之不去的空旷和沉寂,从外表看,我似乎正在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陆砚深将这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再试图用朗读或闲聊来打破沉默。当我醒着的时候,他大多时候只是待在隔壁,偶尔会端来温水或切好的水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不发一言,然后迅速退开。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扫描仪,时刻捕捉着我最细微的状态变化。
我能下床站立的那天,他正端着一杯温水进来。看到我扶着墙壁,颤巍巍地站着,他的脚步猛地顿在门口,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脸上瞬间掠过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显而易见的狂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慌。仿佛我每恢复一分力气,就离他更远一步。
他没有上前搀扶,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脚步,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在我摔倒时冲过来。直到我重新坐回床边,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将水杯放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主治医生来做最后一次全面检查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沈小姐,恢复得非常好,超出预期。”医生收起听诊器,语气轻松,“伤口愈合良好,各项指标都稳定了。可以考虑出院,回家静养了。注意营养,保持心情舒畅,适当散步,避免剧烈运动就好。”
出院。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凝固的时间锁孔。
陆砚深站在医生身后,听到这句话,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急切、渴望,以及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回家住吧”,或者“让我照顾你”,但在我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去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像,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着他的存在。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
“医生……建议出院了。”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你……想什么时候走?或者……想去哪里?”
他把选择权,小心翼翼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的绿意比刚来时更浓了,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
静默了许久。
久到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几乎要被绝望淹没。
然后,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表示同意出院。
但没有看他一眼。
也没有回答他“想去哪里”的问题。
这个点头,像是一个程序化的指令,只针对“出院”这个事实本身,不包含任何情感倾向,也不指向任何具体的未来。
陆砚深眼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他脸上血色尽褪,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他明白了。
身体的康复,与心灵的封闭,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对比。
我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翼的鸟,经过精心的救治,羽毛重新变得丰满,骨骼再次强健。但翅膀,却紧紧收拢着,拒绝再次展开,拒绝飞翔,更拒绝那个曾亲手折断它翅膀的人,再次靠近。
我可以走出这间病房。
但我的心,还困在那座由三年委屈和一场生死劫难筑成的堡垒里。
门,依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