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盅味道古怪的汤,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病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陆砚深依旧每天变着花样煲汤,手艺似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进步,至少焦糊味渐渐消失了,但味道依旧谈不上好。我照单全收,沉默地喝完,如同完成一项程式化的任务。
他似乎也意识到,仅凭汤水,无法打破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于是,在某个午后,他开始了新的尝试。
那天阳光很好,暖融融地照进来。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门被轻轻推开,陆砚深走进来,手里没有端汤盅,而是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和一本书。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停在门口,而是迟疑地走到床边的单人沙发旁,低声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听我读点东西?”
我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算是默许,也算是一种无言的驱逐——读可以,但别指望我回应。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轻轻在沙发边缘坐下,身体有些僵硬。他先点开了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我……读点财经新闻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地开始念。念的是关于砚深集团某个海外项目的最新进展,那些曾经在他口中充满杀伐决断的词汇,此刻被念得干巴巴的,毫无起伏,甚至偶尔会卡顿一下。
他显然不适合做这个。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读几句,就会下意识地抬眼看我一下,观察我的反应。而我,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仿佛他读的是外星语。
一篇新闻没读完,他自己先放弃了。放下平板,拿起了那本纸质书。书的封面有些旧了,是那种柔软的、经常被翻阅才会有的质感。
“还是……读点别的吧。”他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翻开书页,动作轻柔。
当他念出第一个句子时,我的指尖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那本书……是我大学时很喜欢的、一位国外作家的散文集。里面有很多关于旅行、关于自然、关于细微情感的描写。我没想到他会找来这个。
他的声音在念这些文字时,似乎自然了一些。不再是财经报道那种公事公办的语调,而是带上了一点……或许是试图模仿的,舒缓的节奏。但他本质不是个善于朗读的人,节奏依旧把握得不好,有时太快,有时又莫名停顿。
他读到一个海边小镇的章节,描述渔民清晨出海,帆影消失在朝霞里。他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我闭上眼,看起来像是在休息,或者说,是在拒绝。但耳朵无法闭上。
那些文字,穿过时光,轻轻叩击着某些被刻意尘封的东西。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那个还相信诗和远方、灵魂尚未被现实磨出厚茧的、年轻的自己。
他读得很慢,很认真,像一个蹩脚但用功的学生。偶尔读错一个音,会立刻纠正,然后略带尴尬地停顿一下,再继续。
我始终没有给出任何信号。呼吸平稳,面无表情。
直到他读到一段,关于沙漠中的星空。
作者写道,在无尽的、死寂的荒漠里,当你仰头,看到那条横贯天际的、璀璨到令人心悸的银河时,你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渺小,但同时,也是一种奇异的、与永恒连接的自由。所有的尘世烦恼,在星穹之下,都轻如尘埃。
他的声音在这里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缓,仿佛也怕惊扰了文字里描绘的那片星空。
“……仿佛所有的失去,都是为了换取这一刻的辽阔。”
当这句话被他缓缓念出时,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翅膀掠过水面,迅速得几乎无法捕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为那文字里的意境,也为那“失去”与“辽阔”之间,残忍又迷人的悖论。
仅仅是一瞬。
我立刻恢复了平静,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但陆砚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停住了。房间里突然的安静,让之前他朗读的声音仿佛成了一种幻觉。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瞬间聚焦过来的、灼热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周围。
他捕捉到了。
他一定捕捉到了那细微的颤动。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在等待,在确认,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狂喜和希望。
但我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应。我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听到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将书页合上的轻微声响。然后,他站起身,在原地站了很久。
最终,他依旧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在他离开后,我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阳光正好。
而我心底,那片被他用合约、用羞辱、甚至如今用愧疚和讨好层层覆盖的荒漠,是否真的还能看见星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门,一旦关上,再想打开,需要的不是笨拙的朗读,而是……
而是什么呢?
我重新闭上眼,将那片虚幻的星空,也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