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最后一缕残阳,正贴着周府的青砖院墙往下沉。苏明哲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提着的紫檀木酒箱沉得压手 —— 里面是两坛女儿红,坛口的泥封上还留着父亲亲笔写的 “丙戌年冬藏”,算来已有二十三年。
巷子里飘着淡淡的药味,是从周府飘出来的。苏明哲拢了拢官袍的下摆,那角带硌得腰眼发疼,却让他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画屏今早替他熨烫官袍时说:“主子说,周大人最敬镇国公的风骨,您得让他看见,苏家的人,骨头没软。”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上周府门前的三级石阶。门环是黄铜的,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的 “周” 字已有些模糊。苏明哲抬手叩门,指节撞在铜环上,发出 “咚 —— 咚 ——” 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像敲在他自己的心坎上。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仆,穿着半旧的青布衫,看见苏明哲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您是?”
“在下苏明哲,特来拜访周侍郎。” 他侧身让老仆看见手里的酒箱,声音放得温和,“家父是镇国公苏承,二十年前,曾与周大人在翰林院共事。”
老仆的手抖了一下,显然是听过 “镇国公” 三个字。他迟疑片刻,还是侧身让开:“大人稍等,我去通报。”
跨进门槛的那一刻,苏明哲闻到了更浓的药味,还混着淡淡的墨香。院子里种着棵老桂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树下摆着张石桌,上面还放着副没下完的棋,黑子被围在角落里,却在不起眼的地方藏着条生路 —— 像极了周显此刻的处境。
“苏大人驾临,周某有失远迎。” 周显的声音从正屋传来,带着病后的沙哑。他穿着件湖蓝棉袍,领口磨得发毛,看见苏明哲时,原本微驼的背忽然挺直了些,目光落在那酒箱上,久久没有移开。
苏明哲拱手行礼,刻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周大人客气了。晚生不请自来,是带了家父的薄礼,想与大人共饮一杯。”
周显没说话,只是转身往正屋走。苏明哲跟上他,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听见自己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响。正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墙上挂着幅《寒江独钓图》,笔锋苍劲,倒像是镇国公的手笔。
“这画……” 苏明哲忍不住开口。
“是你父亲画的。” 周显坐下,示意老仆倒茶,“那年他刚打了胜仗回来,在翰林院的偏院,就着雪水研墨画的,说‘为官如垂钓,急不得’。”
苏明哲的心猛地一缩。原来父亲与周显的交情,比他想的还要深。他解开酒箱的锁扣,掀开坛口的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漫开来,混着药味和墨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
“家父说,这酒要等周大人高中状元时开封。” 他给周显斟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没成想……”
“没成想,他成了阶下囚,我成了冷板凳上的侍郎。” 周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在下巴上洇出深色的痕,“你父亲的性子太烈,像这酒,喝着痛快,却容易呛着嗓子。”
苏明哲没接话,只是给自己也斟了杯。酒液入喉,带着灼人的暖意,一路烧到胃里,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些。
“皇后娘娘差人送的神医,老夫谢过了。” 周显放下酒杯,语气忽然变得疏离,“只是周某无功不受禄,这酒……”
“周大人误会了。” 苏明哲打断他,目光诚恳,“送医是情分,送酒是旧谊,都与‘功禄’无关。家父在世时总说,周大人是国之栋梁,只是性情太直,容易得罪人 —— 就像二十年前,您弹劾外戚专权,被降职到户部,满朝文武,只有家父在皇上面前替您说话。”
周显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这些陈年旧事,苏明哲怎么会知道?他抬眼看向苏明哲,忽然明白,这趟拜访,不是叙旧,是来提醒他 “苏家有恩于你”。
“家父还说,” 苏明哲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今朝堂分两派,一派是皇亲国戚,一派是外戚勋贵,像周大人这样的中立派,就像风里的芦苇,看着站得稳,实则根浅 —— 若不找个靠山,迟早被风折断。”
“你这是在拉拢老夫?” 周显的声音冷了下来,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苏家刚平反,就急着结党营私,不怕再被参一本?”
“结党营私?” 苏明哲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家父的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我哪敢?只是觉得,周大人手里的漕运账册,若能与工部的粮仓图纸对上,或许能查出去年江南盐铁税的亏空 —— 那亏空,据说让皇上龙颜大怒,连斩了三个官员。”
他的话像块石头,投进周显平静的心湖。江南盐铁税亏空,正是周显当年反对加税的原因,也是他被降职的根由。这些事,他从未对人言,苏明哲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想让老夫做什么?” 周显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在权衡利弊。
“不想让您做什么。” 苏明哲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墙上的《寒江独钓图》上,“只想让您知道,中立派不是没依没靠。家父当年能替您说话,如今皇后娘娘也能;您手里的账册能查出亏空,我们苏家就能帮您把亏空的根源挖出来 —— 前提是,咱们得站在一条船上。”
周显看着苏明哲,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人,眉眼间竟有几分镇国公的影子 —— 看似温和,实则藏着锋芒。他知道苏明哲的意思:帮苏家,就是帮自己;挖出亏空,既能报仇,又能复职,何乐而不为?
“老夫累了。” 他忽然站起身,避开苏明哲的目光,“老仆,送客。”
苏明哲没动,只是将一叠纸推到周显面前。那是父亲当年批注的《漕运志》,在 “江南段” 用红笔写着 “盐铁私运,多在淮安码头”—— 正是周显一直想查却苦于没有证据的地方。
“周大人,” 他也站起身,语气平静,“这酒您留着,想喝的时候,就想想二十年前的雪夜,您和家父在翰林院偏院说的‘为官当清,为民当正’。至于这《漕运志》…… 您留着,或许有用。”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却没回头:“家父说,垂钓者不怕鱼不上钩,就怕自己先松了竿。周大人的竿,可别松得太早。”
老仆送他出门时,苏明哲听见正屋里传来酒杯落地的脆响,紧接着是周显压抑的咳嗽声。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转身走进沉沉的暮色里。
回到府中,画屏早已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大人,成了?”
苏明哲没回答,只是将那空了的酒箱递给她:“告诉皇后娘娘,周府的门槛,能迈进去。”
画屏的眼睛亮了:“那……”
“剩下的,看周大人自己了。” 他走进书房,将周显的名字在名册上圈了个圈,旁边注上 “可争取,需加力”。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与苏凝相似的锐利。
而此刻的周府,周显正对着那叠《漕运志》发呆。老仆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小声道:“大人,苏家这是想拉您下水啊。”
周显拿起父亲批注的 “淮安码头”,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也是个机会 —— 帮苏家,或许会被贴上 “外戚党” 的标签;不帮,就永远只能在冷板凳上坐到老,连父亲的冤屈都无法洗刷。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周显忽然拿起那坛女儿红,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这酒,确实烈。但有时候,烈酒才能让人看清前路。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账册,那是他偷偷抄录的江南盐铁税明细,在 “淮安码头” 那一页,赫然记着 “每月私运盐铁二十车,经手人:李公公”—— 李公公是当今太后的亲信。
周显看着那行字,忽然明白了苏明哲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的竿,确实不能松。
夜渐渐深了,周府的灯还亮着。老仆看见自家大人对着账册和《漕运志》,一夜未眠,晨光熹微时,竟在纸上写下 “愿与苏大人共查淮安亏空” 几个字,笔锋苍劲,像极了墙上那幅《寒江独钓图》的风骨。
而苏明哲不知道的是,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柳若微派来的人,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连夜将消息送回了景仁宫。
这场夜访,看似是苏家占了上风,却不知暗处的眼睛,早已将这棋盘上的第一步棋,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