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凤仪宫的朱漆宫门就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鎏金铜锁扣 “咔嗒” 一声落定,将廊下的暮色与宫道上的喧嚣,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
苏明哲站在丹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下摆的褶皱。那石青色的绸料是新做的,却被他故意洗得发旧,连腰间的玉带都换成了最普通的角带 —— 这是苏凝特意叮嘱的,“要让他们看见苏家的落魄,更要让他们想起苏家的体面”。
“兄长可算来了。” 画屏挑着暖帘迎出来,手里捧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主子在暖阁等您,炭火刚烧旺。”
苏明哲跟着她往里走,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凤仪宫他熟,小时候常跟着父亲来给先皇后请安,那时的暖阁铺着白狐裘,香炉里燃着西域的奇楠香,连宫女递茶的姿势都带着说不出的矜贵。可现在,他鼻尖闻到的只有寻常的松烟香,墙角的炭盆还泛着呛人的火星子 —— 苏凝说,这是 “避嫌”,皇后的宫室,不该比养心殿还奢华。
暖阁里,苏凝正对着盏孤灯看书。她穿了件月白绫袄,没戴凤钗,只用根素银簪绾着头发,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明哲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角带太寒酸了,明日让画屏送条玉带去你府里。”
“不必。” 苏明哲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盏时,指腹触到杯壁的温热,“如今这身份,配不上玉带。”
“身份?” 苏凝放下书卷,那是本翻得卷了边的《史记》,“父亲当年被押赴刑场时,穿的是囚服,可路过的百姓,哪个不称他一声‘镇国公’?身份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苏明哲心里。他垂下眼帘,看着茶盏里自己的倒影 —— 那倒影里的人,眼窝深陷,鬓发花白,哪还有半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模样?
“三个月前,你从宗人府出来,跪在父亲的牌位前说‘要重振苏家’。” 苏凝的指尖在《史记》的 “卫青霍去病” 篇上点了点,“重振苏家,靠的不是你府里那三进小院,也不是你手里那闲得发慌的‘修撰’差事,是朝堂上的人,是能替皇上分忧的权。”
苏明哲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挣扎:“可我是戴罪之身,与朝臣结交,岂不是授人以柄?”
“柄?” 苏凝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从我成为皇后的那天起,‘外戚干政’的柄,就没从御史台的奏章上摘下来过。与其怕人说,不如让他们说无可说。”
她从袖中取出个蓝布包,推到苏明哲面前。布包里是本名册,封皮上写着 “中立派朝臣录”,字迹是苏凝的,娟秀却带着锋芒。
“周显,户部侍郎,掌漕运账册,因反对盐铁专卖被降职,与父亲有旧交;李修,吏部尚书,看似墙头草,实则想往上爬,缺个机会;王砚,御史台大夫,刚正不阿,却欠着咱们苏家一条命 —— 当年他流放时,是父亲暗中送了盘缠。”
苏明哲翻着名册,指尖越捏越紧。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家世、喜好、软肋、与苏家的渊源,无一不备。他忽然明白,苏凝在凤仪宫看似清闲,实则早就布好了局。
“周显的母亲咳血三年,太医院束手无策。” 苏凝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让人从关外寻了位神医,明日一早就送进周府。你傍晚去拜访,带坛父亲埋在桂花树下的女儿红,就说‘故人之女,谢当年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当年你考中探花,有人想在琼林宴上下毒,是周显提前报的信。” 苏凝看着他,眼神锐利,“这些事,父亲没跟你说过,不代表不存在。苏家的人情,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苏明哲的喉结动了动。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只懂打仗的粗人,原来这些朝堂的弯弯绕,他早就替儿女铺好了路。
“李修那边,” 苏凝继续道,“他掌管的吏部有本‘百官功过录’,里面记着谁贪了多少银子,谁替皇上挡过箭。你去跟他说,皇后知道他去年赈灾时私补了三万两亏空,也知道他儿子在国子监被人欺负 —— 这些事,皇上未必知道。”
“这是威胁?” 苏明哲猛地抬头,眼里带着震惊。
“是提醒。” 苏凝纠正道,“提醒他,中立派的日子不好过,想站稳脚跟,得找个靠山。咱们苏家,就是最好的靠山。”
她拿起名册,在王砚的名字上画了个圈:“王砚最难啃,他恩师当年因‘结党营私’被父亲参倒,心里对苏家有芥蒂。你去见他,只谈诗文,不提朝政,他书房里缺幅《赤壁赋》的真迹,我让人从库房找出来,你送去时就说‘偶然得之,知王大人雅好,特来相赠’。”
苏明哲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手里的名册重逾千斤。这哪里是名册,分明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我…… 我若是办砸了呢?”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砸不了。” 苏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你是苏家的长子,流着镇国公的血。父亲能在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路,你就不能在朝堂上为苏家铺条路?”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三个月后,皇上要重议盐铁专卖,周显手里的账册是关键;半年后吏部换届,李修的票能决定一半官员的去留;王砚的弹劾奏章,能扳倒任何一个咱们想扳倒的人 —— 这些人,必须站在咱们这边。”
苏明哲握紧名册,指节泛白。他想起父亲临刑前的眼神,想起苏凝鬓边的银丝,想起抄家那日,母亲把他推进地窖时说的 “苏家不能绝后”。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我去。”
苏凝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冷硬取代:“记住,你是苏明哲,镇国公的长子,皇后的兄长。说话要挺直腰杆,喝茶别烫着嘴,见了朝臣,该行礼行礼,该拿捏拿捏 —— 别让人觉得,苏家的男人,都是软骨头。”
画屏端来一碟杏仁酥,是苏明哲小时候最爱吃的。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时,忽然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明日我让禁军送你出府。” 苏凝的声音软了些,“早去早回,别让人抓住把柄。”
“嗯。”
离开凤仪宫时,宫门再次悄无声息地合上。苏明哲回头望了一眼,暖阁的灯光在宫墙后亮着,像黑暗里的一点星火。他握紧袖中的名册,快步走进沉沉的暮色里。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想当闲差的苏明哲。他要替父亲完成未竟的事,替妹妹撑起凤仪宫的天,替苏家,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上,挣回一个体面。
夜风吹过宫道,卷起几片落叶。苏明哲的身影越走越远,石青色的官袍在月色下,渐渐显出几分与这深宫相配的沉郁。
暖阁里,苏凝看着那碟剩下的杏仁酥,忽然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却掩不住心底的涩。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可她没有退路 —— 苏家的孩子,从来没有退路。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的声音远远传来。苏凝拿起那本《史记》,重新翻开,灯光下,“卫青霍去病” 几个字,泛着冷硬的光。
她的兄长,该像他们一样,在朝堂上,杀出一条血路了。
而这场拉拢朝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