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宫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迟些。
卯时三刻,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太后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的紫檀佛珠已经捻过了三圈。窗纸上映着疏疏落落的竹影,是御花园里移栽来的湘妃竹,竹节上的紫斑在晨光里泛着冷色,像极了她此刻眼底的纹路。
“主子,该进早膳了。” 贴身嬷嬷青黛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盘里是一碟蒸得软糯的山药糕,旁边摆着盏燕窝粥,燕窝是昨日暹罗国刚进贡的,挑得细如银丝。太后眼皮都没抬,只淡淡 “嗯” 了一声,目光仍黏在窗纸上那道晃动的影子上 —— 那是皇帝的明黄轿辇正从宫墙后绕过来,看方向,是往凝晖堂去的。
青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心里明镜似的,却只垂手道:“昨儿夜里凝晖堂还掌着灯呢,听说皇上陪着皇后娘娘看了半宿的江南水图。”
“江南水图?” 太后终于停了捻珠的手,佛珠坠子在腕间撞出轻响,“苏凝倒是好本事,刚从江南巡幸回来,就把皇帝的心也拴在了那些画舫烟柳里。” 她顿了顿,指尖在微凉的珠串上用力掐了掐,“当年先皇在时,苏家不过是江南的小吏,若不是苏凝的父亲在夺嫡时押对了宝,她苏凝焉能站到今日的位置?”
青黛不敢接话,只将燕窝粥往太后手边推了推:“娘娘仔细气着身子,皇后娘娘也是尽本分。”
“本分?” 太后冷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她的本分是母仪天下,不是把皇帝的心思都拢在自己宫里!你去看看这宫里的份例,凝晖堂这个月的云锦比储秀宫多了三成,连御膳房每日送去的鲜笋,都要比别处早半个时辰从玉泉山运过来 —— 这是本分?”
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佛珠串 “啪” 地掉在锦垫上,滚出两颗珠子,在青砖地上打着转。青黛慌忙跪下去捡,却被太后喝住:“不必捡了。”
太后撑着榻沿站起身,银丝攒成的发髻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却纹丝不动 —— 那是她做皇后时戴过的旧物,如今传给苏凝的那支东珠凤钗,原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当年皇帝大婚,她亲手赏下去,原是盼着苏凝能念几分情分,如今看来,倒是养虎为患了。
“去,把礼部拟的那份封嫔折子拿来。” 太后走到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皱纹,忽然伸手按住眉心,“前儿让你们查柳家的姑娘,查得怎么样了?”
青黛连忙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册子:“回主子,柳家这一辈的姑娘里,属柳若微最出挑。今年十七,是二房的嫡女,自小养在江南外祖母家,通诗书,善弈棋,去年还在苏州府的花会上得了头名。” 她顿了顿,补充道,“模样也周正,眉眼间倒有几分像当年的淑妃。”
“淑妃……” 太后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起三十年前,淑妃正是凭着一副温婉模样,在短短半年里从更衣升到妃位,“那就她吧。” 她拿起朱笔,在册子上圈出 “柳若微” 三个字,笔尖的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红,像极了宫墙上的血痕。
“封什么位分好呢?” 太后指尖点着桌面,“太高了扎眼,太低了又镇不住场面。” 她忽然想起昨日皇帝在朝上夸苏凝 “贤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封‘贤嫔’吧。”
青黛愣了一下:“主子,‘贤’字可是……”
“可是什么?” 太后打断她,“苏凝能当得起,我们柳家的姑娘就当不起?” 她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让钦天监选个吉日,三日后入宫。住景仁宫偏殿,那里离凝晖堂近,也离皇帝的养心殿不远。”
青黛低头应是,正要退下,却被太后叫住:“等等。” 太后从妆匣里取出一支翡翠镯子,玉色通透,上面雕着缠枝莲纹,“把这个给柳姑娘带去,告诉她,到了宫里,凡事多想想柳家,也多想想哀家。”
镯子放在锦盒里,翡翠的凉意透过锦缎渗出来,像极了太后此刻的眼神。青黛捧着锦盒走出暖阁时,正看见皇帝的轿辇从凝晖堂出来,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苏凝站在廊下挥手,鬓边的东珠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她低头加快了脚步,心里清楚,这深宫的平静,怕是要被这支翡翠镯子,和那个即将入宫的柳姑娘,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