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结冰的官道,发出 “咯吱” 的声响,像谁在耳边磨牙。萧承煜掀起车帘,见路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远处的山峦在暮色里缩成一道灰影 —— 这已是离开京城的第三日,离靖州还有八百里。
“公子,歇会儿吧。” 车夫老马勒住缰绳,将水壶递过来,壶壁上的冰碴子蹭得手生疼。这老马原是东宫的马夫,因顶撞过新后的心腹,被发配去养马,听说萧承煜要去靖州,自请赶来驾车,说 “殿下待过的地方,总得有人记着”。
萧承煜接过水壶,刚喝一口,就被冻得皱起眉。水是从路边河沟里舀的,带着泥沙的腥气,冰碴子刮得喉咙生疼。他想起东宫的暖炉,青釉瓷壶里永远温着的杏仁茶,长福会先用银簪试毒,再用小银勺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公子,您要是冷,就把这毯子披上。” 老马从车后拖出一床破旧的棉毯,上面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这是俺家老婆子织的,虽不好看,却抗冻。”
萧承煜接过棉毯,盖在腿上,暖意一点点漫上来。他忽然想起母妃曾说,民间的棉毯比宫里的锦缎暖和,因为织的时候掺了心意。那时他不信,如今裹着这带着皂角香的棉毯,才知所言非虚。
“老马,你为何要跟着我?”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枯树,忽然问。
老马嘿嘿笑了两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俺娘说,当年俺爹在边关打仗,是镇北将军救了他的命。将军是您舅舅,您是将军的外甥,俺跟着您,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俺看不惯新后那副嘴脸,好好的太子说废就废,这叫啥事儿?”
萧承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兄长苏靖远 —— 那个总是板着脸,却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的舅舅,如今还在天牢里等着秋后问斩。这世间的恩情,总被权力碾得粉碎。
“前面有个驿站,咱们去歇脚吧。” 老马指着远处的灯火,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
驿站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角落里坐着几个穿官服的人,正围着桌子喝酒,看见萧承煜的青布服,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轻蔑。
“哟,这不是被废的太子爷吗?怎么沦落到跟个马夫挤驿站?” 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官拍着桌子大笑,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动作晃悠,“听说你生母搞巫蛊,连带着你也被流放,真是报应!”
萧承煜没理他,只是让老马去打热水。那武官却不依不饶,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小崽子,本将军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老马吓得赶紧去拉,却被那武官一脚踹倒在地:“哪来的老东西,也敢管本将军的事?”
萧承煜看着老马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眼底的平静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反手攥住那武官的手腕,指节用力,只听 “咔嚓” 一声,武官疼得嗷嗷叫,佩刀 “哐当” 掉在地上。
“我虽被废,却也是皇亲。” 萧承煜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一个五品武官,也敢对我动手?”
那武官疼得脸都白了,却嘴硬道:“你…… 你是被陛下厌弃的皇子,跟庶人有何区别?本将军……”
“放肆!” 驿站掌柜忽然从后堂跑出来,手里举着块腰牌,“这位是靖王殿下,陛下亲封的王爵!你们这群眼瞎的东西,想掉脑袋吗?”
那几个武官顿时吓傻了,看着萧承煜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玉牌,“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他们只听说太子被废流放,却不知陛下还留了王爵,这要是传出去,他们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萧承煜没再看他们,扶起老马,轻声道:“我们去后院歇着。”
后院的柴房虽小,却干净。老马捂着肚子直叹气:“殿下,您不该动手的,这群人是新后娘家的远亲,在这一带横行惯了,咱们惹不起。”
萧承煜给老马敷上自带的金疮药,淡淡道:“惹不起,也得惹。这一路若连个武官都怕,到了靖州,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从包裹里掏出周太傅给的《资治通鉴》,借着油灯的光翻看。书页边缘有些磨损,是周太傅常年翻阅的痕迹,空白处的注解密密麻麻,字里行间都是期许。
“公子,您真打算在靖州长住?” 老马忽然问,往灶膛里添了根柴,“那地方穷得叮当响,冬天能冻掉耳朵,夏天蚊子能吃人。再说,您是龙子凤孙,哪能住那种地方?”
萧承煜翻过一页书,指尖停在 “民为邦本” 四个字上:“龙子凤孙,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百姓能住,我为何不能住?” 他想起母妃曾说,她的外祖父就是靖州的农户,靠种桃树养大了七个孩子,“我打算在靖州种桃树,等桃树开花,就写信告诉母妃,说我过得很好。”
老马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被废的太子,比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多了几分人味儿。
第二日启程时,那几个武官早已不见踪影,驿站掌柜却塞给他们一袋子干粮,赔笑道:“殿下莫怪,昨日是小的有眼无珠,这点心意,您在路上吃。”
萧承煜接过干粮,递过去一块碎银,掌柜却死活不肯收,只说:“殿下若不嫌弃,路过时再来歇歇脚,小的就知足了。”
马车驶离驿站时,萧承煜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掌柜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拱手,心里忽然有些暖。这世间的人,不全是宫里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总有些心,是热的。
走了约莫半月,终于看见靖州的城门。城墙是用夯土筑的,矮矮的,上面长满了杂草,城门上的 “靖州” 二字,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像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就是靖州?” 老马咂咂嘴,“还没咱们村的围墙气派。”
萧承煜却笑了,推开车门跳下去,踩着地上的黄土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是他从未闻过的清新。
守城的卫兵拦住他们,看见萧承煜的腰牌,却只是瞥了一眼,不耐烦道:“去去去,别在这儿晃悠,最近流民多,官府忙着呢。”
老马急了:“这是靖王殿下,陛下派来的!你们……”
“陛下派来的?” 卫兵嗤笑一声,“上个月还有人说自己是太子呢,被我们打了一顿就老实了。想骗吃骗喝,也不看看地方!”
萧承煜没生气,只是从包裹里掏出圣旨的抄本,递给卫兵:“我是来靖州定居的,不是来捣乱的。若不信,可去州府核实。”
卫兵将信将疑地接过抄本,嘟囔着去了州府。没过多久,州官就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尘土:“下官不知殿下驾到,罪该万死!”
萧承煜扶起他,轻声道:“不必多礼,我来靖州,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州府的官邸我不住,给我找个有院子的民房即可。”
州官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靖王是真打算 “隐居”,连忙引着他们去了城西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却有棵老槐树,墙角还有口井,收拾收拾就能住。
“殿下,这地方太简陋了……” 州官搓着手,满脸不安。
“很好。” 萧承煜推开院门,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暖洋洋的,“就这儿吧。”
安顿下来的第一晚,萧承煜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忽然觉得无比踏实。没有宫人的谄媚,没有无休止的算计,只有风穿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他从锦囊里取出那枚桃木人偶,放在枕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人偶上镀了层银辉,簪头的玉兰花仿佛活了过来。
“母妃,我到靖州了。” 他轻声说,像在跟母妃撒娇,“这里的星星比宫里亮,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我很喜欢。等开春了,我就去买桃树苗,你说…… 三年能开花吗?”
窗外的虫鸣忽然停了,只有风轻轻吹着,像母妃温柔的回应。
几日后,镇南王派人送来书信,说已备好良田百亩,随时可以送去。萧承煜却回了封信,说 “多谢表舅好意,我想自己买地,用自己的钱”。
老马不解:“镇南王有兵有粮,您跟他交好,往后在靖州也有个依靠,何必这么较真?”
萧承煜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木屑纷飞:“依靠别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我想靠自己的手吃饭,这样睡得才安稳。”
他想起父皇在废诏里写的 “非诏不得回京”,忽然觉得这或许是父皇能给的,最后的仁慈。离开那座困住人心的宫城,在这片贫瘠却自由的土地上,做个普通人,未必不是好事。
开春那天,萧承煜真的去集市买了桃树苗。卖苗的老汉见他穿着粗布服,却一点架子都没有,笑着说:“后生,这桃树得用粪水浇才长得旺,你行吗?”
萧承煜接过树苗,笑得坦荡:“试试就知道了。”
他扛着树苗走在田埂上,阳光照在他脸上,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泥土里,带着淡淡的咸味。远处的炊烟升起,像一条温柔的线,将他与这片土地,紧紧连在了一起。
靖州的路虽远,却通向新生。
而那座空置的东宫,那座困住无数人的宫城,早已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