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铜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檐角的风铃被北风卷得乱响,像谁在殿外哭。萧彻捏着那道废太子的诏书,朱笔悬在 “废为庶人” 四字上方,墨迹在明黄绫缎上晕开一小团阴影,像滴未干的血。
“陛下,该用印了。” 李德全的声音贴着地砖滑过来,带着惯有的谄媚,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他捧着鎏金的玉玺,托盘上的云纹被烛火照得发亮,晃得人眼晕。
萧彻没看他,目光落在诏书末尾 “萧承煜” 三个字上。这是他亲手为长子取的名,“承” 是承继天命,“煜” 是光明璀璨。当年孩子满月,他抱着襁褓在太庙起誓,要让这孩子成为比自己更圣明的君主。那时香炉里的檀香缭绕,映着苏氏含笑的眉眼,她说:“陛下,别对孩子太严苛,平安就好。”
平安…… 他嗤笑一声,指尖在 “煜” 字上重重一按,绫缎被戳出个浅坑。这宫里哪有平安?连他自己,都活成了年轻时最唾弃的模样。
“陛下,新后娘娘在偏殿候着,说给您炖了参汤。” 李德全又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赵太尉也在,说…… 说西北军报急,想请陛下定夺主帅人选。”
萧彻猛地抬眼,眸子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西北军报?他三天前就该看到的,却被这巫蛊案拖到现在。他看向李德全,这老奴垂着眼,嘴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 定是赵氏按住了军报,等他废了太子,才肯拿出来。
好,好得很。
他将朱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墨汁溅在砚台边缘,像朵炸开的墨花。“宣赵显进殿。”
赵显穿着紫袍玉带,迈着方步走进来,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透着志得意满。他是新后赵氏的兄长,也是这巫蛊案的 “功臣”—— 正是他带人在东宫搜出了那枚桃木人偶。
“陛下,废太子的诏书拟定了?” 赵显躬身行礼,眼角的余光却瞟着那道明黄绫缎,“此事早定早好,免得夜长梦多。东宫空置,也该早做打算,新后娘娘腹中…… 说不定就是位皇子呢。”
萧彻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指腹几乎要嵌进紫檀木的纹路里。他想起昨夜去偏殿看赵氏,她摸着微隆的小腹笑道:“陛下,若臣妾生了皇子,就让他认煜儿做兄长,兄弟和睦,才是社稷之福。” 那时他只当是妇人之仁,如今才懂,那是绵里藏针的提醒 —— 你的长子,挡路了。
“主帅人选,你有推荐?” 萧彻避开他的话,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
赵显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臣举荐副将李嵩,他久经沙场,又是…… 新后娘娘的表兄,定然可靠。”
又是赵氏的人。
萧彻望着殿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太子时,与苏氏在御花园堆雪人。那时的赵显只是个侍卫,远远站着,眼里的嫉妒像淬了毒的针。谁能想到,二十年后,这根针竟成了扎进他心脉的利刃。
“李德全,” 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东宫看看,承煜…… 收拾好了吗?”
李德全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回陛下,废…… 萧公子已经动身了。老奴让人看着呢,没出什么岔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周太傅和几个老臣去送了,哭得…… 挺伤心。”
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他呼吸一滞。周太傅是他的恩师,当年力排众议拥立他登基,如今却为了一个被废的太子落泪。这宫里的人,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陛下,” 赵显见他走神,又上前一步,“李嵩的任命文书,是不是该批了?西北战事要紧。”
萧彻看着他急切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这一生,斗倒了兄弟,坐稳了帝位,却斗不过枕边人的算计,护不住想护的人。他想起苏氏被废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她跪在太和殿前,鬓发散乱,却死死盯着他说:“萧彻,你会后悔的。”
那时他只当是疯话,如今才知,有些后悔,会像附骨之疽,在午夜梦回时啃噬心脏。
“印,不盖了。” 他忽然说,将诏书推到一边。
赵显的脸色瞬间变了:“陛下?您这是……”
“废太子萧承煜,免其庶人身份。” 萧彻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保留王爵,食邑千户,迁往靖州,非诏不得回京。”
李德全和赵显都惊呆了,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这道旨意,比废为庶人更耐人寻味 —— 保留王爵,是留了一线生机;非诏不得回京,是断了他复位的可能。
“陛下!万万不可!” 赵显磕头如捣蒜,“废太子若有王爵,恐生祸乱!新后娘娘那边……”
“新后那边,朕去说。” 萧彻打断他,拿起那枚桃木人偶,指尖抚过簪头的玉兰花,“这东西,是谁放在暗格里的,你我心知肚明。朕留他一命,是念在父子一场,也是给你,给新后留个体面。”
赵显的脸 “唰” 地白了,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不敢再说话。他知道,陛下这是在警告 —— 别做得太绝,否则谁都没好下场。
萧彻将人偶扔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东宫…… 封存吧。” 他望着窗外的雪,声音轻得像叹息,“所有器物,原样保留。他的书,他的剑,他母亲留的那些旧物…… 谁都不许碰。”
李德全连忙应下:“老奴记下了。”
赵显也不敢再提李嵩的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太和殿里只剩下萧彻和李德全,烛火在空旷的大殿里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孤独的困兽。
“陛下,”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诏书,“要不要…… 让人把萧公子追回来?哪怕说句告别的话?”
萧彻摇摇头,走到殿门口,望着宫道尽头那辆远去的马车,身影在雪地里缩成一个小黑点。他想说 “路上保重”,想说 “爹对不起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帝王的骄傲,像一层厚厚的冰壳,冻住了所有温情。
“李德全,” 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 朕是不是错了?”
李德全伺候他几十年,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低下头,声音哽咽:“陛下是天子,天子没有错。只是…… 人心都是肉长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
萧彻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承煜小时候,他教他骑射,孩子摔在地上,却咬着牙不肯哭,只是睁着和苏氏一样的杏眼望着他:“父皇,我能行。” 那时的阳光真好,孩子的笑声像银铃,晃得他心头发暖。
可如今,那银铃碎了,暖光灭了,只剩下满殿的冰冷和孤寂。
他缓缓走回龙椅,将那道未盖印的诏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殿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在窗棂上,像无数双叩门的手。
“传旨,东宫空置,暂不立储。” 他对着空旷的大殿说,声音在梁柱间回荡,“让他们…… 都等着。”
李德全躬身应下,退了出去。太和殿的门缓缓关上,将风雪和喧嚣都挡在了外面。萧彻坐在龙椅上,抱着那道诏书,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这天下,大得像一片没有边际的荒原,而他,是唯一的独行者。
雪落在太和殿的金顶上,簌簌有声,像在为一个父亲的沉默,唱一首无声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