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凝晖宫的烛火便被穿堂风掠得晃了晃。苏凝坐在窗边的梨花木妆台前,指尖捏着枚银针,正细细挑去赵昀贴身肚兜上的线头。那肚兜是她亲手绣的,嫩黄色的缎面上缀着只衔着灵芝的小鹿,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 —— 这是她能给孩子的最实在的护佑,比任何符咒都让她安心。
“娘娘,针脚都齐整着呢,不用再挑了。” 莲心端着碗温热的莲子羹进来,见她对着月光反复查看,忍不住劝道,“七皇子早睡熟了,您也歇会儿吧,后半夜的露水重,仔细着凉。”
苏凝没抬头,银针穿过最后一个结,线头簌簌落在妆台的螺钿托盘里。她将肚兜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绣着 “平安” 二字的锦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总觉得,这几日心里发慌。”
莲心刚要接话,殿外忽然传来三记极轻的叩门声,节奏急促,是小安子约定的暗号。她心里一紧,忙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 月光下,小安子穿着身灰布短打,帽檐压得极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进来说。” 苏凝的声音陡然沉了,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流苏。这时候来的消息,绝不会是好事。
小安子闪身进来,反手带上门,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油纸包 “啪” 地掉在地上,滚出半块沾着血污的麻布。“娘娘,出事了!冷宫那边…… 那边不对劲!”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方才我去换班,听见王太监跟守卫嘀咕,说皇后娘娘今日疯得厉害,不仅用石头砸破了窗棂,还哭喊着‘七皇子的生辰八字我都记着呢,寅时三刻生的小杂种,咒死他易如反掌’!”
“生辰八字” 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苏凝心口。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前发黑 —— 赵昀的生辰是寅时三刻,这事除了皇帝、太医院院判,只有她和莲心知道,连乳母都只晓得是七月初七,不晓得分秒。陈氏被废三年,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麻布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苏凝的目光落在那半块布上,布角沾着暗红的血渍,还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像是寻常伤口的血。
小安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我从冷宫西墙根捡的。王太监说,皇后娘娘下午用碎瓷片划了手腕,把血泼在布偶上,嘴里还念叨‘至亲血引阴司鬼,勾魂索命不回头’…… 奴才瞅着这布的纹路,像是锦绣宫那边用的云锦边角料。”
锦绣宫。苏凝的指尖骤然冰凉。贵妃宫里的云锦是西域贡品,经纬里织着暗金的缠枝纹,寻常宫苑根本见不到。陈氏被废三年,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摸不着,哪来的云锦?
“她还说了什么?” 苏凝追问,声音里已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说…… 还说‘翠儿姑娘说了,这法子灵验得很,不出三日,保管七皇子……’” 小安子没敢说下去,头埋得几乎要碰到地砖,“奴才怕耽搁事,没听完就赶紧来报了。”
翠儿。果然是贵妃身边的人。苏凝闭了闭眼,心口那股慌意愈发浓重 —— 陈氏不过是枚棋子,真正想动赵昀的,是锦绣宫里那位按捺不住野心的贵妃。她们算准了她位份虽高却根基尚浅,算准了她不敢深夜惊动圣驾,想借着陈氏的疯癫,用巫蛊之事给赵昀扣上 “不祥” 的帽子,断了他将来的路。
“娘娘,要不…… 咱们先禀明陛下?” 莲心急得搓手,“让陛下派侍卫去冷宫搜查,总能找出证据来。”
苏凝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内殿的方向。赵昀的睡颜透过半掩的门帘隐约可见,小身子蜷成一团,像只安稳的小兽。“现在去禀明陛下,只会打草惊蛇。”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枚龙纹令牌 —— 那是上个月皇帝赏的,说 “凭此令,宫里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当时她只当是寻常恩宠,没曾想今夜竟要派上用场。
“莲心,你守着殿下,把偏殿的暗门闩好,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 苏凝将令牌塞进袖中,又从妆盒里取出支银簪,簪头磨得锋利,“我去趟冷宫。”
“娘娘!” 莲心惊呼出声,扑上来抓住她的胳膊,“万万使不得!冷宫是什么地方?阴气重得能吃人,又是深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没有万一。” 苏凝轻轻挣开她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决绝,“她们既然敢把主意打到昀儿头上,就该想到我会接招。这事必须我亲自去,人证物证都攥在手里,才能让某些人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摸了摸莲心的脸颊,“我知道你怕,但我更怕等天亮了,她们把证据都毁了,到时候百口莫辩,遭殃的是昀儿。”
莲心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哭出声。她跟着苏凝三年,太清楚这位主子的性子 —— 平日里温和得像春水,可一旦触及底线,便比谁都坚韧。
“那…… 那让小安子多带些人!” 莲心抹了把泪,转身就要去叫侍卫。
“不用。” 苏凝拦住她,“人多了反而显眼。让小安子在前头引路,再叫两个手脚利落的暗卫远远跟着就好。” 她要的不是声势,是出其不意。
换衣服时,苏凝特意选了件玄色暗纹的夜行衣,领口和袖口都缝了收紧的抽绳,方便行动。又将那枚银簪藏在靴筒里,指尖触到簪头的凉意,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临出门前,她走到内殿门口,借着廊下的烛火看了眼赵昀。孩子睡得正沉,小眉头舒展开来,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许是梦到了白日里喂的那只小奶猫。苏凝俯下身,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低声道:“昀儿别怕,母妃很快就回来。”
走出凝晖宫时,夜露已打湿了青石阶。苏凝踩着薄霜往冷宫走,玄色的衣袍融进夜色里,只偶尔有月光落在她发间,映出鬓角那枚不起眼的银桂花簪 —— 那是赵昀用折来的花枝缠着玩,被她找工匠改做的,簪尾刻着个极小的 “昀” 字,是她唯一敢带在身上的念想。
小安子在前头引路,脚步轻得像猫。宫道两旁的宫灯大多灭了,只有几盏在风里苟延残喘,光晕昏黄得像老眼昏花的视线。路过御花园的月亮门时,苏凝忽然停住脚步 —— 墙根的阴影里,蹲着只通体漆黑的猫,正睁着绿幽幽的眼睛看她,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低鸣。
“娘娘,快走。” 小安子低声催促,“这野猫邪性得很,前几日还抓伤了锦绣宫的宫女。”
苏凝却多看了那猫两眼。它的左前爪缠着块破布,布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极了小安子捡来的那块云锦碎片上的血渍。她心里一动,没再多问,跟着小安子继续往前走。
越靠近冷宫,空气就越冷。风卷着枯枝败叶,在断墙残垣间打着旋,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远远望见那扇朱漆剥落的宫门时,苏凝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曾远远见过陈氏穿着明黄的凤袍,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过长街,那时的她何等风光,谁能想到如今会困在这鬼地方,用最阴毒的法子苟延残喘?
“娘娘,过了这道宫门,就是冷宫的地界了。” 小安子指着门楣上那块模糊的匾额,“上面原是‘静心苑’三个字,被雨水泡得看不清了。”
苏凝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袖中的令牌。指尖传来令牌的凉意,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她不是来感叹世事无常的,是来为赵昀讨一个安稳的。
推开冷宫宫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苏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门轴发出 “吱呀” 的惨叫,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墙洞里的老鼠 “噌” 地窜出来,撞到她的靴筒上,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娘娘小心。” 小安子扶住她,往偏殿的方向指了指,“王太监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缩在最东头的那间偏殿,白日里昏睡,夜里就起来折腾。”
苏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门槛。冰冷的月光落在她玄色的衣袍上,像洒了一层碎银,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寒意。她知道,从踏入这宫门的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 要么带着证据回去,护赵昀一世安稳;要么栽在这里,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笑得更得意。
偏殿的窗纸破了个洞,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窥视的眼睛。苏凝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听见里面传来陈氏尖利的咒骂,夹杂着东西被砸碎的脆响。
“…… 小杂种!苏凝那个贱蹄子!凭什么你们就能住暖阁吃燕窝?我就要在这破地方喝馊水!”
“…… 翠儿说了,这血泼下去,你就该夜夜做噩梦了!梦见我拿着刀追你,一刀一刀剐你的肉!”
“…… 七月初七寅时三刻生,阴时阴日,最招邪祟!等我把你的魂魄勾来,看你还怎么当你的储君!”
苏凝的心脏骤然缩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陈氏不仅知道赵昀的生辰八字,连具体的时辰都分毫不差 —— 这绝不是偶然,太医院的档案是用铜锁锁着的,钥匙只有皇帝和院判各持一把,能从里面翻出旧档的,除了贵妃身边的人,还能有谁?
她对小安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守住门口,自己则绕到偏殿的后窗。窗棂上的木栓早就朽了,轻轻一推就开了道缝。苏凝借着这道缝往里看,只见陈氏正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个缺了口的黑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暗红的血,腥气顺着窗缝钻出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陈氏手里正拿着个麻布缝的布偶,那布偶的胸口用朱砂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借着烛火能看清是 “七皇子赵昀”,而布偶的头顶,赫然缝着块小小的锦缎,上面用墨笔写着 “七月初七寅时三刻”。
原来小安子说得没错,那血是泼在布偶上的。原来那野猫爪上的血渍,是从这里沾到的。原来贵妃的算计,远比她想象的更恶毒 —— 她们不仅要咒死赵昀,还要用这沾了血的巫蛊娃娃,让所有人都觉得七皇子是 “被阴邪缠身” 的不祥之人。
苏凝悄然后退半步,对守在门口的小安子打了个手势。她的指尖在发抖,不是怕,是怒 —— 怒陈氏的愚蠢,怒贵妃的狠毒,更怒这深宫之中,连个五岁孩子的安稳都容不下。
“去御书房。” 苏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告诉陛下,就说臣妾在冷宫发现了关乎七皇子性命的东西,恳请陛下亲临一观。记住,只说‘性命’二字,别的什么都别多言。”
她知道,是时候让皇帝亲眼看看,他眼中 “安分守己” 的后宫,藏着多少能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的恶鬼。
小安子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苏凝靠在冰冷的断墙上,望着偏殿那扇透出烛光的窗户,听着里面陈氏越来越疯狂的咒骂,忽然抬手摸了摸鬓角的银簪。簪尾的 “昀” 字硌着指尖,带着点微末的暖意。
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哪怕要与整个后宫为敌,哪怕要亲手撕开这虚伪的平静,她也在所不惜。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更夫打四更的梆子声,“咚 —— 咚 ——”,沉得像敲在人心上。苏凝站直身子,玄色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她等着皇帝的到来,等着将这藏在暗处的龌龊,彻底暴露在月光下。这场仗,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