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等待杨老爹出来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天际,却被那落日景象牢牢吸引住了。
夕阳正缓缓沉向远山的怀抱,将大半边天空染成了瑰丽无比的橘红、金红,层层叠叠,如同天神打翻了巨大的调色盘,泼洒出最浓烈恣意的色彩。温暖的光线如同融化的金子,流淌过杨家岭的田野、屋舍、树木,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远处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偶有几声犬吠和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传来,交织成一幅安宁祥和的乡村暮色图。
舒玉怔怔地看着这片她日日生活、却似乎从未如此静心欣赏过的景色,心里那根因忙碌而紧绷的弦,慢慢松弛下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宁与些许茫然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田里弥漫开来。这个家,这片土地,这些看似平常的落日与炊烟,就是她如今要守护和经营的全部吗?
就在她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与放空中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皮肤黝黑、穿着打补丁短褂的半大小子,像只敏捷的山猫般,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嗖”地窜了过来,在舒玉面前猛地刹住脚步。
舒玉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那小子却咧开嘴,露出一口与他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笑得傻呵呵的,带着一股乡野孩童特有的淳朴和局促。他二话不说,将一个用细藤条编成的小篮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舒玉怀里。
“小东家,给……给你的!”小子声音响亮,带着点奔跑后的喘息。
舒玉懵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那小篮子里,铺着几片干净的绿叶,上面堆着小半篮红艳艳的、只有她小拇指指尖大小的野果子。果子圆润饱满,颜色鲜亮欲滴,像一颗颗浓缩的红宝石,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这……”
舒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小子。
“我娘让送来的!”
黑小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容更灿烂了,
“这是地香泡儿,山上采的!可甜了!我娘说你家忙,没空上山,送给你吃着解闷儿!”
地香泡儿?舒玉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看那果子的品相,倒是挺讨喜。
她刚想开口推辞,说“不用不用,你们留着自己吃”,
那小子却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冲她又是咧嘴一笑,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
“吃完了我再给你摘!”
那身影快得像阵风,几下就消失在屋角,留下舒玉抱着那篮突如其来的“礼物”,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呵……”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舒玉回头,见杨老爹不知何时也站到了门口,正背着手,看着那小子消失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阿爷……”舒玉举起小篮子,有些无措。
杨老爹踱步过来,目光扫过篮子里那些红果子,淡淡道:
“是地香泡,这季节山脚向阳处才有,味儿不错。顺子家的一点心意,收下也无妨。”
原来是叫顺子。舒玉听阿爷这么说,心里稍安。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红果子,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一抿。
一股清甜中带着微微果酸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爆开!那滋味纯粹而自然,仿佛将山野间的阳光和雨露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果实里,确实可口。
“嗯!真甜!”
舒玉的眼睛弯了起来,心里的那点别扭瞬间被这美味驱散。她想着拿回去给阿奶、娘亲、还有婷子他们都尝尝。
然而,她这个念头刚起,还没来得及转身回院,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童声由远及近!
“小东家!小东家!”
“我娘让送来的!”
“还有我家的!”
只见七八个年纪不等、从五六岁到十来岁都有的小孩童,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各个方向冒了出来,瞬间将舒玉围在了中间!他们个个手里都提着东西,有的挎着小篮子,有的捧着用大树叶包成的包裹,脸上都带着和刚才那顺子如出一辙的、混合着腼腆和兴奋的笑容。
舒玉瞬间被这阵仗弄懵了,小脑袋左右转动,看着递到面前的各种“礼物”——有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珠的荠菜、马齿苋等野菜;有一小捆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特殊清香的野葱;还有一篮子捡拾得极其干净、伞盖肥厚的野蘑菇……
“小东家,这是我阿奶让送来的野菜,可嫩了!”
“我娘说多谢杨爷爷让俺们上山挖野菜,这是刚摘的野葱,炒鸡蛋香着呢!”
“我娘让送的蘑菇,都挑干净了,没毒!”
孩子们七嘴八舌,声音清脆得像一群小雀儿,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舒玉怀里塞。他们显然都得了家里大人的嘱咐,眼神里充满了最朴素的感激——感谢杨家允许他们去后山挖野菜,这点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的出产,便是他们能拿出的、最真诚的回馈。
舒玉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她看着瞬间被各种篮子、包裹挂满的两只小胳膊,只觉得头都要炸了!这些东西对杨家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这些孩子家里,可能就是一顿难得的鲜菜。她怎么能收?
“别……别给我!快拿回去!你们自己家吃!”
舒玉连忙摆手,小身子往后躲,想把东西推回去。
可孩子们见她不肯收,更急了,围着她不住地劝说:
“小东家你收下吧!我家还有呢!”
“是啊是啊,可好吃了!”
“我娘说了,一定要送到!要不回去要打屁股了!”
推让间,不知是哪个机灵鬼喊了一声“放这儿啦!”,孩子们仿佛得到了指令,“呼啦”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全都堆到了舒玉脚边,然后如同受惊的鸟雀般,一哄而散,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龙卷风过境。
等舒玉反应过来,院门口就只剩下她,以及抱着舒婷闻声出来的颜氏、元娘,还有站在她身后、眼底含笑的杨老爹。
而舒玉本人,两只细细的小胳膊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篮子,脚边还堆着几个树叶包裹。那形象,活像一棵刚刚被热情过度的小伙伴们“装饰”过的、手足无措的小圣诞树。
舒玉看着这一大堆“沉甸甸的善意”,小脸皱成了一团,又是感动又是发愁,求助般地看向杨老爹和颜氏:
“阿爷,阿奶,这……这可咋办啊?这么多,咱家也吃不完啊……”
颜氏看着孙女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上前帮她卸下胳膊上挂着的篮子,叹道:
“这些乡亲……真是实心眼儿。咱们家不过是允了他们去山脚挖点野菜,值当这么客气……”
杨老爹倒是很平静,他磕了磕烟袋锅,对周婆子吩咐道:
“把这些野菜、蘑菇都拿到灶房去,今晚加个菜。让大江媳妇和大川媳妇带着人,把咱家后院摘些新鲜蔬菜,每样都装些,装满这些篮子。”
他又看向舒玉,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玉儿,不是要跟阿爷出去走走么,咱顺路一家家把篮子还回去。”
舒玉闻言,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既全了乡邻们的心意,又不让他们吃亏。她立刻来了精神,用力点头:“哎!”
很快,周婆子和凤儿等人就将那些野菜蘑菇拿到了灶房,又将空出来的篮子里装满了杨家后院出产的、水灵灵的黄瓜、茄子、豆角、小白菜等,个个篮子都塞得满满当当。
杨老爹背着手走在前面,舒玉则提着一个装满蔬菜的篮子,迈着小短腿,有些吃力地跟在后面。顾九想帮忙,被舒玉摇头拒绝了——这是阿爷给她的“任务”,她要自己完成。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丝金光恋恋不舍地留恋着大地。村子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柴火的味道。
第一家便是顺子家。低矮的土坯院墙,院子里收拾得倒还利落。顺子娘正在灶房门口淘米,看到杨老爹和提着重篮子的舒玉进来,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杨大叔,您……您怎么来了?这……这丫头咋还提这么重的东西……”
舒玉努力把篮子提起来,仰着小脸,甜甜地说:
“婶子,谢谢您送的地香泡儿,可好吃了!阿奶让我送点家里的菜过来,给您和顺子哥尝尝鲜。”
顺子娘看着篮子里那些水灵灵、自家平日根本舍不得多种的细菜,连连摆手,脸都涨红了:
“使不得!使不得!就几个野果子,哪能换这么金贵的菜!快拿回去!”
杨老爹开口了,声音平稳:“孩子的一点心意,收下吧。邻里之间,有来有往。”
顺子娘看看杨老爹,又看看舒玉那坚持的小眼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篮子,嘴里不住地道谢: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谢谢杨大叔,谢谢玉丫头……那地香泡儿就这段日子有,回头让顺子碰到了,多摘些给你们送去!”
舒玉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尝个鲜就好啦!”心里却琢磨,这“地香泡儿”味道确实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移植或者大面积种植?
离开顺子家,舒玉觉得手里的空篮子轻快了不少,心情也轻快起来。
第二家、第三家……大多是类似的情形。村民们看到杨家不仅没有看不起他们那点微薄的馈赠,反而回了更实在的蔬菜,都是既惊讶又感激。推辞一番后,最终都会收下,有的甚至又塞给舒玉几个自家树上结的酸梨或者一把炒熟的南瓜子。
舒玉手里的空篮子越来越多,但……不知怎么,偶尔又会多出一两个装着别家特产的小兜兜。她的小眉头又微微蹙起,觉得这样下去好像有点没完没了。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家。根据篮子上的记号,这应该是送蘑菇的那户,村里人都叫她小荷娘。
小荷家看起来比前面几家更清贫些,院子里的地面坑洼不平,但打扫得很干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正坐在屋檐下搓麻绳,两个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刚采回来的蘑菇,把泥土和杂草一点点剔除。小荷娘则在一旁就着最后一点天光补衣服。
看到杨老爹和舒玉进来,小荷娘连忙站起身,那老太太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杨大叔,您咋过来了?”小荷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舒玉将手里最后一个、也是装得最满的蔬菜篮子递过去,学着之前的样子说:
“婶子,谢谢您送的蘑菇,看着就好吃。这是我家种的菜,您尝尝。”
小荷娘一看那满满一篮子水灵灵的各式蔬菜,眼睛都瞪圆了,连连后退,双手乱摇:
“不能要!不能要!这太多了!就一点山货,不值当!快拿回去!我们不能要!”
她的反应比前面几家都要激烈,态度十分坚决。屋檐下的老太太也开口道:
“杨兄弟,你家心善我们知道,可这菜太金贵了,我们庄户人家,吃点野菜就行,可不能收这个。”
舒玉看着小荷娘身上打着的补丁,再看看檐下那两个孩子瘦弱的样子,以及他们手中那些被精心收拾好的、品相极佳的蘑菇,心里忽然明白了。小荷娘人品爽利能干,颜氏之前琢磨作坊招人时还考虑过她,据说是因为她男人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不好,硬是给拦下了。她家日子想必过得紧巴,这些蘑菇恐怕是她们改善伙食或者换取零用的重要来源。她送蘑菇是真心感激,但绝不肯平白占杨家这么大便宜。
“就是!你们帮衬我们让我们上山挖野菜,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这点蘑菇是你家山上长的,我们采来填了肚子哪能再要你们的东西!快拿回去!”
她态度坚决,甚至有点急了。舒玉看着檐下那两个孩子瘦弱的身板和渴望地看着蔬菜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想占这家的便宜,尤其这家人日子还这么艰难。
舒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清脆地说:
“婶子,奶奶,我是真的喜欢吃蘑菇!你们采的蘑菇又干净又好!这样吧,以后你们要是再采到这样的蘑菇,就送到我家去,我让我阿奶按市价跟你们买,行不行?我家人都爱吃呢!”
这话一出,小荷娘和老太太都愣住了。卖蘑菇?这山里的东西,还能卖钱?
小荷娘犹豫了一下,看向杨老爹。杨老爹脸上没什么表情,算是默认了舒玉的话。
小荷娘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若是卖钱,那倒是……她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玉丫头喜欢吃,就多拿点去,不兴啥买不买的……”
这时,小荷奶奶却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舒玉面前,看了看篮子里的菜,又看了看舒玉,忽然伸手接过篮子,利落地将里面的蔬菜倒在自家院里的一个破木盆里,然后拿起空篮子,走到檐下,将那两个孩子刚刚收拾好的、大半篮子的蘑菇,不由分说地全都装了进去,塞回舒玉手里。
“喏,拿着!都收拾好了,回去让你阿奶洗洗就能下锅!比野菜香!可不兴再提钱不钱的!”
老太太语气干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舒玉看着手里这篮明显比送来的那份多出不少的蘑菇,心里暖烘烘的,又有些过意不去。她想了想,没有再推辞,甜甜地笑道:
“谢谢奶奶!谢谢婶子!那我就不客气啦!”
趁着小荷娘和老太太注意力还在蘑菇和蔬菜上,舒玉悄悄挪到屋檐下的破旧木桌旁,动作飞快地从怀里(实则从空间里)掏出五六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还带着温热的肉包子,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她提着那篮沉甸甸的蘑菇,快步走到杨老爹身边。
“阿爷,我们回家吧!”
杨老爹目光扫过桌上那突兀多出来的油纸包,又看看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孙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点了点头:“嗯,回吧。”
祖孙俩在一连串的“慢走”、“有空再来坐”的送别声中,离开了小荷家。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缀上了几颗疏朗的星子。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舒玉因为奔波而微微发红的小脸。
她提着一篮子蘑菇,心里却不像来时那么轻松了。这一趟“还篮子”之旅,让她更真切地看到了杨家岭许多村民生活的艰辛。那种小心翼翼的感激、那种不肯占便宜的倔强、那种面对一点点“金贵”蔬菜时的惶恐……都深深地触动了她。
“蘑菇……地香泡儿……”
舒玉小声嘀咕着,脑子里开始飞速运转,“这些东西,山里应该还有不少……如果能找到稳定的销路,或者加工成能保存的干货……是不是也能帮大家增加点收入呢?”
她想起阿爷说过,不能盲目地施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钱给物,或许能解一时之急,但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可持续的方式,让乡亲们依靠自己的劳动和山里的出产获得收益,那才是真正的帮助。
“明天……明天要去霜总家看看。等后天,后天在家好好研究一下。”舒玉捏了捏小拳头,心里越发迫切地想要推动与王家的合作。王家有铺面,有潜在的人脉,如果能联手,或许就能为这些山货找到更好的出路。
还有那个蛇瓜!不知道婷子在空间里种得怎么样了?要是真能成功,也是一种不错的蔬菜选择……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脑袋瓜飞速运转着,连脚下差点绊到一块土坷垃都没注意,幸好被旁边的顾九及时扶住。
“小姐,当心脚下。”顾九低声提醒。
舒玉“哦”了一声,甩甩头,暂时把那些宏大的计划压下去。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再说。
她抬头看向前方,杨家小院的轮廓在暮色中已经清晰可见,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如同指引归途的灯塔。
然而,此刻一心琢磨着如何改善村民生活、满脑子都是“蘑菇变现”和“合伙生意”的舒玉并不知道,就在那灯火通明的家里,有两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在静静地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