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透墨汁的破布,把杨家岭捂得严严实实。杨老爹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蹿,火苗舔着夜风\"呼呼\"作响,映得颜氏鬓角的白发泛着冷光。
“你个天杀的——”
王氏的惨叫刺破王家院墙,惊得老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颜氏脚下一软,绣鞋尖正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却硬是咬着牙撞开王家大门。
“啪!”
王春生手里的酒坛子摔得稀碎,黄汤混着陶片溅了满地。他骑在王氏身上,拳头还悬在半空,醉眼乜斜着瞅见颜氏及身后的杨老爹,竟咧嘴笑出一口黄牙:
“哟~姘头来救场了?”
颜氏气急抄起门边的鸡毛掸子就抽:
“我打你个烂心肝的!”
鸡毛混着破空声“咻”地劈在王春生后颈,惊得他酒醒三分。杨大川顺势拎起这醉汉后领,像甩麻袋似的往磨盘上一掼。
“哎呦!杀人啦!”
王铁柱蹲在墙角煽风点火,
“杨家仗势欺人啦!”
他媳妇正拽着王氏胳膊,闻言急得直跺脚:
“当家的快别说了!”
“说!接着说!”
刘秀芝抡着烧火棍往地上一杵,震得鸡笼里的芦花鸡直扑腾,
“姑奶奶今儿就仗势欺人了!”
王氏瘫在泥地上,额角的血混着泪水糊了满脸。颜氏扑过去时,她发间的簪子“当啷”掉进土里,木雕的喜鹊登梅簪头生生折了翅。
“春燕...”
颜氏颤着手去擦她脸上的血,喉头哽得生疼。二十年多前的记忆翻涌而来——出嫁前那几日大嫂就不给她饭吃,正是王氏翻墙给她塞了两个馍。
王春生被杨老爹烟锅抵着喉咙,酒气喷出三丈远:
“装什么姐妹情深!你颜仙儿顿顿吃肉,给我家这蠢婆娘几个铜板?”
他伸出两根手指晃悠,指甲缝黑得能种菜,
“二十文!打发叫花子呢!”
“放你娘的罗圈屁!”
颜氏突然暴起,甩手就是个响亮的耳光,
“春燕白日里来帮工,夜里还要给你这懒汉纳鞋底!”
“春燕日日往家揣的肉包子喂狗了?你家栓子身上的新棉袄哪来的?德柱娶媳妇的聘礼......”
她指尖戳着王春生鼻梁,力道大得能凿出个坑,
“当年春燕嫁妆里的银镯子,是不是你偷去赌了?”
王铁柱媳妇抱着哭哑的栓子哄着,突然插话:
“公爹前日还偷了德柱捎回来的工钱......”
话没说完就被王铁柱瞪得缩了脖子。
“少唬人!”
王春生梗着脖子嚷,
“当我不知道?杨家如今日进斗金!”
他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账,
“罗府寿宴挣了一大笔钱!李记布庄.....”
“啪!”
第二记耳光甩得他原地转圈。颜氏气得浑身发抖,鸡毛掸子上下翻飞挥舞出了残影:
“春燕替你王家当牛做马二十年!给瘫了的公爹端屎端尿时你在赌坊!铁柱出花烧得说胡话时你在酒馆!如今倒有脸算计她的血汗钱?”
刘秀芝和铁柱媳妇拿草木灰给王氏止血。
“造孽哟......咋下这么狠的手……”
刘秀芝让铁柱媳妇找一块块干净的布按在王氏额头,扭头冲外头喊:
“大川!把骡车赶来!送王婶子去医馆!”
“去啥医馆!”
王氏突然挣扎着坐起,血渍在蓝布衫上晕成朵狰狞的花,
“拿艾草灰捂捂就得!”
她浑浊的眼珠子扫过缩在门边的铁柱和争执不下的颜氏与王春生,咬着牙攒了攒力气。
“都闭嘴!”
王氏扶着磨盘颤巍巍站起,缠头的布巾渗着血,眼神却亮得吓人,
“王春生,咱们和离!”
满院霎时静得能听见灶膛火星爆裂声。王春生醉眼瞪得溜圆,突然“噗嗤”笑出声:
“你父兄都死了多少年了!离了我,你住猪圈?”
“住我家!”
颜氏把姐妹冰凉的掌心捂在怀里,
“我院里三间厢房,还养不起个亲妹子?”
夜风卷着这句话在院里打了个旋。王铁柱突然蹿起来:
“不成!我娘得给我们带孩子!”
“带你祖宗!你个没良心的!”
刘秀芝烧火棍横扫,惊得他抱头鼠窜,
“春燕婶子给你们当牛做马半辈子,你成亲的彩礼钱还是她卖绣品攒的!”
杨老爹烟锅里的火星“滋啦”爆响,突然开口:
“春生啊,听说你去年秋税还没交?”
这话像盆冰水浇在王春生头上——里正正是杨家远亲。
“我...我那是......”
王春生酒劲全醒了,本就是借着酒劲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搓磨人,若是真离了王氏,去哪儿找人给他种地持家,再说了德柱还没娶妻呢!他绿豆眼滴溜乱转,佝偻着往门口挪,
“好男不跟女斗!疯婆娘!老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人已溜得没了影。
王家正房油灯昏黄,刘秀芝给王氏上药的手直抖。伤口从额角蜿蜒到耳后,结着血痂的碎发黏在布巾上,每揭一下都带起细微的颤栗。
“忍着点。”
颜氏把帕子塞进王氏嘴里,
“当年接生婆给我剪脐带,你也是这么哄我的。”
王氏“噗”地吐出帕子,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
“仙儿,我后悔啊......”
她攥着颜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年你说杨怀玉的兄弟老实,劝我别嫁王春生,我偏信了我大哥说的他会改......”
窗外忽然传来铁柱媳妇的啜泣。小妇人正举着豁口陶盆接房檐水,嫁衣改的夹袄袖口还露着线头——王家竟连口井都懒得打。
颜氏把元娘让钱师父送来的包袱“哗啦”抖开,细面、红糖、伤药铺了半炕。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里头躺着对绞丝银镯——正是王氏当年当掉的嫁妆。
“你!”
王氏瞪圆了眼,
“这得多少钱.....”
“钱师父帮着赎的。”
颜氏把镯子套上她手腕,
“那老东西说当年他逃难时,你救过他的命。你藏好了,别让那禽兽知道!”
颜氏攥着王氏冰凉的手,眼泪砸在两人交叠的掌纹里。二十多年前,也是这双手,在颜周氏克扣饭食时,偷塞给她烤得焦香的红薯。
“当年你替我挨的那顿打......”
颜氏哽咽着摸王氏额头的伤,
“落疤没有?”
“早淡啦。”
王氏情绪好了不少反手拍拍她,血渍在蓝布衫上蹭出朵歪扭的花,
“倒是你,还跟炮仗似的。”
她忽然朝刘秀芝挤眼:
“川子媳妇,快把你婆婆领走,再哭下去我家房子要被冲走了。”
刘秀芝正给铁柱媳妇塞钱,闻言差点摔了药罐:
“婶子还有心思说笑!这伤......”
“放心,死不了!”
王氏中气十足地吼了声,她摸出块帕子往伤口一捂,转头指挥儿媳:
“栓子娘,把东厢炕扫扫,今夜咱娘俩睡。”
颜氏被半推半请到院门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突然转身,把个鼓囊囊的荷包塞进铁柱媳妇围裙:
“盯着你婆婆喝药,明日我让大川送只老母鸡来。”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时,杨家人才踏着露水往回走。杨大川搀着颜氏,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实。更深露重,回到家累了一天的杨家人草草的睡下了,颜氏直挺挺躺在炕上,瞪着房梁数裂缝。眼前轮番晃过周氏刻薄的嘴脸、王氏额角淌血的画面在眼前晃,跟三十年前重叠——那年她们躲在麦垛后分食偷藏的馍,颜周氏举着竹条抽下来时,是王氏把她护在身下。
“睡吧。”
杨老爹烟锅在炕沿磕了磕,
“明儿德柱从县里回来,还得闹腾。”
灶房飘来窸窣响动。刘秀芝蹲在灶口煨鸡汤,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杨大川蹑手蹑脚摸进来,突然被媳妇揪住耳朵:
“说!是不是偷藏私房钱了?”
“天地良心!”
杨大川疼得龇牙咧嘴,
“钱都在你枕头......”
“啪!”
擀面杖敲杨大川背上,疼的杨大川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刘秀芝红着眼圈瞪他:
“王婶子这样的,换作是你......”
“我要是王春生那孬种,”
杨大川突然正色,
“你就学阿娘,一耳刮子扇得我找不着北!”
月光透过窗纸晒进来,照着颜氏终于合上的眼。她梦见十四岁的王春燕叉腰站在莜麦田里,辫梢系着红头绳,笑声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黑夜还长,可鸡鸣三遍时,杨家灶棚准会准时腾起炊烟。明日还有八百个包子要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