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杨大川背着干粮袋冲进山洞时,差点被浓烟呛个倒仰。钱师父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耳朵贴着窑口泥封,活像只偷油的老鼠。杨大江举着根松明子蹲在旁边,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活脱脱像尊关公像。
“嚎什么!”
被吓了一跳的钱师父吼道:
“屁一点路磨磨唧唧的走了这么半天…”
“嘘——”
钱老汉猛地直起身子,“窑里有声儿!”
三个脑袋齐刷刷凑到窑口,活像三颗大葫芦。杨大江的喉结上下滚动,杨大川的鼻尖沁出油汗,连钱老汉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都忘了磕。
片刻后钱师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大江、大川,成败在此一举。这几天咱们可都费了不少心思,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检查了一遍窑口的封泥。
“咕噜——”
“轰隆!”
“啪!”
窑里突然炸开一连串怪响,惊得杨大川一屁股坐在地上:
“师父,炸、炸窑了?”
钱老汉的胡子抖得像风里的枯草,抄起木棍就往窑顶捅:
“快!快扒开泥封!”
三双手在滚烫的窑壁上乱舞,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蹦。杨大江的袖子燎着了都顾不上拍。熄了窑火,心焦无比的等待了两个时辰。待钱师父检查过后,悠悠的说道:
“窑冷好了,可以开窑了!”
杨大川抄起铁锹就往里掏。当第一个黑乎乎的物件滚出来时,钱老汉哆嗦着手捧起来,对着火光一照——
“成了!”
老头子的破锣嗓子震得洞顶掉灰,
“青陶碗!”
杨大江颤抖着接过碗,碗沿还粘着片枯叶。就着火光细看,釉面竟泛着层淡淡的青光,像是春水映着新柳。
“师父!这釉色...”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钱老汉突然老脸一红:
“咳,许是烧窑时飘进去的松针灰。”
说着抄起木棍挨个敲打陶器,叮叮当当活像奏乐。
杨大川扒拉出个夜壶,壶嘴歪得能拐三个弯:
“哥!我这个能当酒壶!”
话音未落,壶身\"咔嚓\"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小片核桃壳。
钱老汉的脸更黑了:“让你认真筛土你不筛!”
最绝的是杨大江烧的腌菜坛,坛身上鼓起个大包,活像怀胎十月的蛤蟆。钱老汉拿棍子一戳,\"噗\"地喷出股黑烟,熏得三人连连后退。
“师父您看这个!”
杨大川献宝似的举起个盘子,盘底粘着块焦黑的石头,
“像不像八卦镜?”
“像你个头!”
钱老汉的烟袋锅敲得梆梆响,
“烧窑最忌砂石混入,这盘子狗都不啃!”
深更半夜,师徒三人蹲在窑前分拣战利品。合格的不过二十来件,剩下的不是豁嘴就是瘸腿。杨大江兄弟二人看着那一堆残次品哭笑不得。杨大川把个漏底的陶罐往头上一扣:
“正好当斗笠。”
“留着给你当夜壶!”
钱老汉没好气地踹他一脚,
“快去分一分,丑的贱卖,好的抬价。”
后面的几天师徒三人日夜守着柴窑,眼睛都熬红了。上山的第九天深夜,三人小心翼翼地将烧窑的痕迹掩盖起来,把烧制好的三背篓陶器背在身上,趁着夜色下山。
山路崎岖,再加上背篓沉重,三人走得十分艰难。杨大川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差点把背篓里的陶器摔碎。
“这路可真难走。”
他嘟囔着爬起来,继续赶路。
鸡叫时分,三人终于回到了杨家。刘秀芝睡眼惺忪的起来开门,看到他们回来,先是一愣,然后捂住嘴笑了起来。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叫花子啊?”
杨大江和杨大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们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被烟火熏得黑漆漆。杨大江的棉袄烧出三个窟窿,杨大川的裤腿挂着陶片,钱老汉的胡子打着结,活脱脱就是三个叫花子。
颜氏举着油灯转了三圈,愣是没找着能下手拍灰的地方。最后抄起扫炕笤帚,把三人撵到草料房:
“脱!全给我脱干净!”
舒玉扒着门缝偷看,笑得直打跌。三个大男人裹着棉被排排站,活像三根发霉的腊肠。钱老汉的破棉袄在井台边淌着黑水,杨大川的草鞋底还粘着块陶泥。
“阿娘,给师父煮碗姜汤!”
杨大江缩着脖子喊,
“要放红糖!”
不一会儿,热水烧好了,三人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恢复了点人样。刘秀芝和颜氏则在厨房里忙乎起来。
热气腾腾的早饭上桌时,日头已经爬上了树梢。油汪汪的猪肉炒干蕨菜,金黄的小米粥,刚烙的荞麦饼摞成小山。舒玉眼疾手快抢了个陶碗盛粥,碗底有个深深的指印。
“这碗我要了!”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嫌爹爹烧的丑!”
“行行行,毛毛真是阿爹的好闺女。”
杨大江呼噜喝着粥应道。
“那阿爹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舒玉突然抛出杀手锏。
“没问题!一百件都行!”
饿急眼的汉子头也不抬。
刘秀芝\"啪\"地放下筷子:
“大哥!你可想好了,你闺女是要养那狐狸崽子!”
满桌人齐刷刷抬头。杨大江的粥勺僵在半空,钱老汉的饼渣挂在胡子上,颜氏扶着额头直叹气。只有舒玉蹑手蹑脚往外溜,怀里鼓鼓囊囊——里头正趴着打哈欠的小白狐。
东厢房里,元娘抱着舒婷笑得花枝乱颤。小婴儿挥着藕节似的胳膊,咿咿呀呀要去抓窗棂上的窗花。
“你爹呀,就是个实心秤砣。”
元娘亲了亲女儿奶香的脸蛋,
“等你长大了娘教你认字,读书明理,可不能像你爹似的。”
舒婷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晨光透过红艳艳的窗花,在炕席上洒下一片碎金。灶房飘来的香味,混着陶土与柴火的气息,酿成最踏实的年味。
院角的鸡窝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响动,舒玉抱着小狐狸蹲在鸡窝前,发间还粘着根干草:
“糯米!那是大芦花,是姥姥送来的……”
晨风卷着笑声掠过屋檐,惊落一枝积雪。钱老汉眯眼看着着这一家人,突然觉得碗里的红糖姜汤格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