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毕业典礼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邓鑫元作为兵工部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他穿着新做的中山装,是母亲托人从县城捎来的,藏青色的布料挺括得很。站在台上,望着台下穿着学士服的同学,学士帽的流苏在风里轻轻摇晃,他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个坐错电车的夜晚。
那天的路灯也是这样亮,电车驶过长江大桥时,他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心里慌得像揣了只兔子。而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熟悉的面孔——唐老师坐在第一排,手里捏着块手帕;双军举着相机,镜头对着他,刘小玲站在他身边,笑得眉眼弯弯;丁海坐在角落里,正跟旁边的同学比划着什么,手腕上的红绳格外显眼。
这些年的日子像电影画面在眼前闪过:唐老师吹着哨子喊早操,他跑在队伍最前面,塑胶跑道弹性十足;双军在办公室灯下写情书,复写纸的蓝墨水染了满手,窗外的月光洒在稿纸上;丁海在鸣玉镇的录像厅红着眼圈,王红芩的马尾辫在灯光下晃来晃去;还有筒子楼地板上那片带着水汽的清凉,他和室友们躺在报纸上,聊着将来的兵工厂和远方。
“我们从这里出发,要去造兵器,要去搞建设,要去让这片土地更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膝盖处隐隐作痛,是昨晚改发言稿时蹲得太久,“不管将来在哪,别忘了自己是兵工院校走出来的,得扛得起事!”
台下掌声雷动,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撞在礼堂的穹顶上,又折回去,带着回音。邓鑫元看见唐老师在用手帕擦眼睛,双军举着相机拍他,闪光灯亮得像星;丁海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使劲地鼓掌,手掌都拍红了。
典礼结束后,大家在操场合影。双军站在邓鑫元左边,刘小玲站在右边,三人的胳膊搭在一起,学士帽抛向空中时,邓鑫元听见双军喊:“南京见!”丁海挤过来,把红绳解下来,塞进邓鑫元手里:“给你,辟邪,别总让膝盖疼。”
刘阳没有来合影。有人说看见他背着书包出了校门,红布条在风里飘得老远,像面迷途的小旗。苏晓冉的位置也空了,只有风吹动着空椅子上的学士帽。
后来每个变天的日子,邓鑫元的膝盖都会隐隐作痛。尤其是阴雨天,疼得厉害时,他就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摸出丁海送的红绳,缠在手腕上。绳子磨得发亮,带着股淡淡的艾草味,是当年赵磊给的那包药草留下的。
他总想起那个从开县驶来的长途客车,375公里的路程,十个钟头的摇晃,发动机的轰鸣像头哮喘的老牛。想起母亲缝在裤腰里的500元钱,蓝布手绢裹着,带着母亲的体温,硌得皮肤发疼。想起刚进校园那天,迎新点的白炽灯下,“兵工系统人才的摇篮”那行烫金大字,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些疼痛里藏着的,是一个农村青年在时代浪潮里,用汗水和坚持刻下的年轮。像峦堡山的老槐树,每年都长出新的圈圈,把风雨、阳光、泥土的气息,都悄悄藏进纹路里。
某天傍晚,邓鑫元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双军送的复写纸。他铺开一张,拿起笔,突然想写点什么。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声音像回到了当年的办公室。他写下:“今天的阳光很好,像四年前那个报到的日子。膝盖有点疼,但心里很踏实。”
写完才发现,蓝墨水透过复写纸,在下面的白纸上印出淡淡的字迹,像个温柔的影子。他把复写纸揭下来,夹进当年的录取通知书里,突然明白,不管是留校还是去工厂,不管是写报告还是造摩托车,兵工院校教给他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位置,而是像峦堡山一样,稳稳扎根的力量——扛得起事,经得住疼,守得住心里的光。
窗外的黄葛树沙沙作响,像在重复他说过的话。邓鑫元摸了摸膝盖,那里的疼痛还在,却让他觉得格外踏实。这疼痛里,有清江河的水,有峦堡山的风,有兵工园的年轮,还有一个年轻人,在时代里稳稳追求梦想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