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熄了半边,炭灰塌陷时溅起一星余烬,落在甘草手背上。他未抖,只将那片甘草叶轻轻夹入《药材图谱》“红花”条目,合书置于案右。药童捧信退下,门帘垂落,晨光斜切进屋,照见浮尘缓缓沉降。
天刚亮透,中和堂的门闩已被抽开。麦芽扫完阶前落叶,转身见甘草已坐于案后,正取药戥称量黄芪。他腕间那串甘草珠链低垂,铜“和”字压在案角,映着初阳泛青。
“阿婆来了。”麦芽低声说。
老妇人拄杖立在门口,咳嗽两声,嗓子里像卡着陈年枯枝。她坐下时喘得厉害,指尖发白。
甘草放下戥子,问她夜里可曾受凉,饮食如何。阿婆摇头,只说汤药喝了半月,原该轻省些,怎地反更咳了。
麦芽递上滤纸,顺手将一包甘草片推至案前。“三钱。”他说。
甘草一顿,抬眼看他。
“黄芪补气,易助火升,若脾胃虚寒未除,反倒燥上加燥。”麦芽声音不高,“得用甘草四钱,缓其性,佐陈皮理中。”
甘草凝神片刻,再问阿婆近日饭食,得知她早晚稀粥难咽,腹中常冷。遂减黄芪二分,增甘草一钱,另添干姜三分。
配药时,他将甘草片一片片投入药包,道:“药无定方,唯应人身。昨日之对,未必今日仍对。所谓调和,不在纸上,而在问话之间、寸心之中。”
阿婆走后,麦芽收拢药匣。甘草摩挲着那串珠链,忽道:“你昨夜又翻《辨伪录》了?”
麦芽点头。“当归条下,你说‘断面油润者真,色黄味苦者伪’,今早我验了三批,果然如此。”
甘草未应,只将一张新抄的方子递过去:“明日她再来,用这副。去煎一碗,晾温了送来。”
麦芽接过,转身入后厨。阳光爬上他的肩头,药柜玻璃映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静如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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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渐喧,两名药贩在堂外石阶下对峙。一人手持半截根茎,怒指对方:“你卖伪当归,害我被客退货!”
另一人冷笑:“你那货才是染色炮制的假货!当归断面应有裂纹如菊花,你这光滑如石,分明是独活冒充!”
围观者越聚越多,有人劝架,有人起哄。争执声愈高,似要动手。
甘草起身出门,未带药箱,只向药童要了一杯清水,投入三片甘草,搅匀。
他走到两人中间,将杯子递出:“喝一口。”
二人愣住。
“真当归煮水,香气回甘,久而不散;伪品入口涩麻,喉底刺痛。你们尝尝,再争不迟。”
那持根茎的迟疑片刻,啜饮一口。眉头微动。
另一人也试,脸色渐变。
甘草从袖中取出一段完整当归,质地柔韧,断面呈放射状纹路。“这是正品。你们手中的,一半是独活,一半是滇芎,皆非当归。”
他将那段真货掰成两截,分予二人。“争赢了,药材还是假的。不如认清真假,日后不被人欺。”
两人低头不语。片刻后,先前叫嚷最凶的那个拱手道:“多谢指点。”
人群散去,如同潮水退后留下的沙地,干净而平静。
麦芽站在门内,手中端着那碗温好的药汤。甘草接过,吹了口气,喝了一口,递还给他。
“你也尝。”
麦芽饮尽,等他说话。
“苦吗?”
“微苦,后味回甘。”
“这就对了。药如此,人亦如此。太烈则伤,太柔则废,唯有调和,才能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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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屋檐时,灯笼被人挂起。麦芽清点完当日药单,将账册锁入柜中,回头见甘草仍坐在原处,面前摊着那本《药材图谱》。
他走近,轻唤一声师父。
甘草抬头,眼神清明。“你去歇吧。”
麦芽退下。堂内只剩他一人。
风从窗缝钻入,掀动书页,停在“麝香”一条。当年他在此页批注:“性烈走窜,非佐甘草不可制其峻猛。”字迹已旧,墨色沉稳。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又缓缓移向夹层。那片来自滇南的甘草叶仍在,边缘微卷,十字刻痕朝上。
眼前浮现藜芦临败那一幕——双目赤红,裤管渗血,口中喃喃:“恨甘草……却敬之。”
后来他在逆药阁残档中发现一封绝笔,仅八字:“燥极需甘缓,胜败俱成灰。”
那时他不懂,如今懂了。
有些人一生都在对抗燥热与偏执,到头来,却只能靠一味看似平凡的甘草压住心火。
他摩挲腕间珠链,铜“和”字冰凉。
柴胡曾问他:“为何非要守这个‘缓’字?天下纷乱,岂是一味甘草能平的?”
他当时答:“不是平天下,是让人不必总在刀尖上活着。”
晚风拂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年轻学徒路过,提着灯笼,嘴里哼着新编口诀:“识得甘草香,百毒皆可觉。”声不高,却清晰入耳。
甘草闭了闭眼。
再睁时,目光落在堂前新挂的木牌上。十二个字刻得端正:
**药材无善恶,人心有调和。**
他伸手合上《药材图谱》,书脊朝外,放回原位。膝上书页平整,仿佛从未打开。
灯笼光晕圈住他身影,药香静静弥漫。
檐角铜铃轻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