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码头石阶时,马车轮声碾碎了最后一片残霜。甘草未披斗篷,腕间那串甘草珠链随步微颤,黄铜“和”字在袖口若隐若现。他立于渡口尽头,目光扫过即将启程的几艘货船。
青皮已登上南去的乌篷船,临行前从怀中取出一纸包,递还甘草。纸角微翘,内裹三钱理气药粉,掺着三分细如尘末的甘草。“江南医馆今起用此方,”他说,“病人服后不躁不郁,说是‘稳’。”甘草接过,指尖触到药粉的温润,只点头,未语。
人参立于另一侧官船上,手中捧着一卷文书,封皮朱批清晰。他拱手作别:“宫中核验法已改,凡入贡药材,必验配伍,无甘草调和者,不得入库。”话音落下,身后两名太医令随从将文书副本收入铁匣,加锁封泥。
岸上,茯苓正指挥药坊伙计搬运木箱。每只箱面皆印红字——“茯苓远志丸”,其下另加一行小字:“甘草调和”。她转身望来,隔空一礼,唇形无声吐出两字:**安和**。
酸枣仁背着药箱,已踏上巡街长路。他边走边低声念诵新编口诀:“真药性平和,假药味偏烈,识得甘草香,百毒皆可觉。”声不高,却一字一句,踏进青石缝隙。
甘草目送诸人远去,直至帆影尽没于江雾。他返身登车,帘布垂落前,最后回望一眼码头。空荡的石埠上,只剩几道车辙印,通向不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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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中和堂内炉火轻沸。甘草亲自执壶,将陈皮与甘草片投入砂铫,水汽渐升,药香弥漫。炉旁小几上,两盏粗瓷茶碗并列,一碗已满,另一碗尚空。
门响,芦根推帘而入,身后跟着黄芪。二人衣襟沾露,显然是赶早来的。芦根笑咧嘴:“你还记得不?当年查麝香案,我躲在柜后头,听见你翻档案的脚步声,抖得像筛糠。”黄芪解下外衫挂于架上,接口道:“我还以为你会被雄黄熏倒,结果你反倒把解毒汤喂给我喝。”
三人哄然。甘草斟满第二碗茶,递出。芦根接了,吹气散热,忽正色:“说真的,那年若不是你死守‘调和’二字,逆药阁早把天下药性搅乱了。”
黄芪举盏,沉声道:“咱们这些人,能活到现在,全靠一味‘缓’字。”
柴胡不知何时已坐于角落椅中,一直未言。此刻他缓缓起身,端起冷茶,也举了起来。众人静默片刻,一一举盏。瓷碗相碰,声轻如叶落。
茶未尽,门外脚步又至。药童捧信进来,呈于案上。信封红纸,滇南特制土笺,火漆印为三七花形。
甘草拆信,动作平稳。信纸展开,一片晒干的甘草叶从中滑落,轻贴掌心。叶脉清晰,十字刻痕朝上,边缘以极细墨笔写下四字:“谢调和之恩”。笔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信中写道:白及已在县衙挂牌行医,敢当庭指认伪药贩子;干姜任滇南药材巡检,每月亲赴三县查验药铺;三七甘草丸列为州府常备急救药,百姓家中多有储藏。末尾一句:“她终于不必再躲了。”
甘草读罢,抚叶良久。他起身走向药柜,取下《药材图谱》,翻至“红花”条目。页间本无夹物,此刻他将那片甘草叶轻轻放入,合书,置于案右。书脊朝外,一如归档。
炉上砂铫突响,水沸溢出,扑灭一角炭火。甘草回身揭盖,蒸汽冲面,未避。
檐外风动,铃声轻响。他伸手扶住倾倒的茶碗,指尖触及杯壁余温。
烛火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