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位于城市边缘的老公寓,外墙爬满了潮湿的暗绿色苔藓,铁制防火梯锈迹斑斑,每次风吹过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租住的房间在四楼走廊的最尽头,门牌号“404”的金属数字有些松动,总是歪斜着。
房间里的空气永远凝滞着一种味道——房东太太惯用的熏香。
那味道甜腻得发齁,像是过度成熟的果实即将腐烂前散发出的浓烈香气,却又隐隐混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类似陈旧草药或麝香的底调,闻久了让人头脑发沉。
光线总是很差,即使是在白天,阳光也需要艰难地穿透那层积着多年油污和灰尘的窗户玻璃,勉强投下几块昏黄模糊的光斑。
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是在我搬进来后的第三个雨夜开始的。
起初极其微弱,缥缈不定,我以为是窗外野猫的哀鸣,或是老旧水管压力的呜咽。
但很快,它变得清晰、尖锐,带着一种生命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迫切感,穿透地板和墙壁,无孔不入。
我敢肯定那绝不是幻听,我试图用枕头捂住耳朵,甚至戴上了降噪耳机播放白噪音。
但那哭声像是有生命的细针,能精准地找到耳膜最脆弱的地方钻进去,在我的颅腔内共振。
它有时来自天花板,有时又像从床底传来,甚至有一次,我感觉它就在我的枕边,带着温热的、潮湿的气息。
我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白天工作时哈欠连天,眼神涣散。
第二天早上,我下定决心要去问个明白。
下楼时,房东太太正坐在一楼厅堂那张蒙着暗红色绒布、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上。
她佝偻着背,正用一块柔软的白色绒布,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一个银质相框。
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她灰白的发髻和干瘦起皱的手上,那相框在她手中反射出冰冷微弱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恐惧:“房东太太,不好意思打扰您……请问,您昨晚有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吗?大概哭了很久,就在楼上……”
她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绒布划过相框玻璃,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过了好几秒,她那把干涩得像是老木头摩擦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哭声?”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过于漆黑,几乎看不到眼白,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直勾勾地看着我。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皱纹像是用刻刀雕上去的,僵硬而深刻。
“你听错了,小姑娘。”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这栋楼里,没有小孩。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她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我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可是我明明听见了”硬生生哽在喉咙里,化作一个僵硬的点头。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她手中的相框上。
照片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眉眼清秀温婉,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微笑。
很美的女孩,只是照片似乎有些年头,色彩微微泛黄,女孩的笑容也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房东太太注意到我的目光,动作极其自然地将相框轻轻翻转,倒扣在她并拢的双膝上,用那块白绒布完全盖住。
然后,她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一刻,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之后,夜夜的啼哭变本加厉。
不再是单一的嚎啕,有时会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人捂住口鼻的窒息般的呜咽,有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的、极短促的抽气式哭喊。
更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我偶尔会在哭声的间歇,听到极其轻微的、哼唱摇篮曲的声音。
那调子古怪而跑音,断断续续,像个生锈的音乐盒发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是房东太太的嗓音。
恐惧和好奇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我的心。
我开始留意这栋楼的其他住户,但除了房东太太,我似乎从未在楼梯或走廊里遇到过其他人。
那些房门永远紧闭着,门上积着灰,仿佛后面空无一人。
有一次,我故意在楼下按响了另一户的门铃,许久,门上的对讲器里传来房东太太那把干涩的声音:“谁啊?……哦,那户没住人,早就空着了。”
整栋楼,难道只住了我和她?
昨晚,一阵前所未有的凄厉哭嚎将我从浅眠中惊醒。
那声音太近了,近得仿佛就在我的卧室里,就在我的床边!
我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我颤抖着爬下床,赤着脚,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移动,徒劳地试图定位声音的来源。
它引导着我,最终停在了卧室连接老旧壁橱的那面墙前。
壁橱是嵌入墙体的,漆成和墙壁一样的暗黄色,几乎融为一体。
我拉开橱门,里面只稀疏地挂着我自己的几件衣服——哭声似乎就是从这后面传来的。
我疯了一样将衣服扯到一边,手指在橱壁的背板上胡乱摸索。
有一块木板,边缘的缝隙似乎比别的要大一些。
我用力一推。
“嘎——”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块大约一尺见方的木板,竟然向内滑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从洞里涌出来——比平时浓烈十倍的甜腻熏香,混合着厚重的灰尘、霉菌的腥气,以及一种……一种像是铁锈又像是变了质的肉类的陈旧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呕吐。
那哭声无比清晰地从这黑暗的洞口里传出,又戛然而止。
死寂,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我猛地回身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点亮手电功能,将光束射入那漆黑的洞口。
光柱先是照亮了粗糙的、布满蜘蛛网的水泥内壁,然后向下——照亮了里面堆积的东西。
是睡衣,女式的,柔软的棉布,光滑的丝绸,各种款式和花色。
但它们被胡乱地、塞得满满当当地堆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像某种怪异的巢穴。
更可怕的是,这些睡衣上,几乎每一件都沾染着大片大片的污渍。
那些污渍干涸发黑,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油腻的反光,边缘呈现出诡异的喷射状或浸染状图案。
是血,大量干涸的血。
还有一些零星的东西散落其间——一只断裂的塑料发卡,几缕缠绕在扣子上的长发,甚至……
我瞳孔紧缩,看到了一小块颜色惨白、质地似乎很硬的东西,嵌在一件丝绸睡衣的血污里,像是一小片……指甲?
我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
“那是我女儿的。”一个冰冷、干巴得如同枯枝折断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紧贴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机脱手砸在地板上,“哐当”一声,手电光向上乱晃,照亮了房东太太毫无血色的脸。
她就像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距离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几乎腌入味的甜腻香气。
她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在下方光线的映照下,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焦点,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身后的那个洞口。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看了多久?她走路为什么没有一点声音?
我瘫软在地,牙齿疯狂地打着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没有弯腰,也没有扶我,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依旧锁在那个洞口,声音平直得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墓志铭:“她去年……难产死了。就在楼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啊……孩子也没保住。一尸两命。”
死寂,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吞噬了一切。
只有地板上手机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束,在天花板上投下我们两人扭曲晃动的影子。
那堆沾血的衣物在光影的角落里,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无声地蠕动。
房东太太终于把视线缓缓移到我惨白的脸上。
那眼神里翻滚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巨大哀伤,深处还埋藏着一丝令人胆寒的狂热。
“可怜的孩子……”她喃喃着,向前迈了一小步,干枯得像鸟爪一样的手向我伸来,“她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我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开她的手,撞开虚掩的卧室门,发疯似的冲下楼梯。
冰冷的夜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肺,我却不敢停下,一直跑到几条街外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才瘫软在冰冷的台阶上,剧烈地喘息、干呕。
……
我在便利店里哆嗦着坐到了天空泛起鱼肚白。
阳光并不能带来丝毫安全感,那个黑洞、那堆血衣、房东太太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但我必须回去,我的身份证、钱包、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那个房间里。
我要拿走它们,立刻,永远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我握紧口袋里新买的防狼喷雾和一把水果刀,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重新站在公寓楼下的门口,那栋建筑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破败阴森,像一张沉默的、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口。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惊心动魄。
厅堂里空无一人,那张暗红色的沙发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房东太太的房间门,却罕见地开着一条窄窄的缝,里面没有声音。
一种可怕的、自毁般的冲动攫住了我。
鬼使神差地,我屏住呼吸,像一抹游魂般挪到她的房门口,颤抖着手指,轻轻将门推开一点,再推开一点。
房间里光线极其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边缘透进一丝微光。
空气里那甜腻的熏香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张老式的双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我的目光,瞬间被床头柜吸引——那里,原本只倒扣着那个银相框,但现在,相框被端正地立了起来。
而里面嵌着的照片,不再是那个树下微笑的温婉女孩。
照片明显是拙劣的合成品,背景是某个教堂的彩窗,色彩艳俗。
照片里,穿着洁白婚纱、头纱曳地、手捧花束、脸上带着羞涩幸福笑容的——是我!
我的脸被精心地抠图,贴在一个穿着黑色新郎礼服、没有面孔(或者说,面孔部分被模糊处理了)的身体上。
而我的身边,站着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伴娘礼服,笑容僵硬夸张,脸颊上甚至被ps了两团不自然的红晕,但她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般的白,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无光,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更可怕的是,房东太太自己也站在照片的另一边!
她穿着一身暗紫色的、类似母亲礼服的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一种无比满足、无比欣慰的、扭曲而诡异的微笑,直视着前方,仿佛正透过照片,看着外面的我。
我们三个,像最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被永久定格在这张虚假、恐怖、令人头皮炸裂的合影里。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冻结了我的血液,连呼吸都停止了。
昨晚她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上我的脖颈,发出咝咝的致命声响。
——“那是我女儿的。她去年难产死了。” ——“一尸两命。”
她擦拭相框时那专注而贪婪的眼神…… 夜夜准时响起、只有我能听见的婴儿啼哭…… 壁橱后那堆沾满陈旧血污的女式睡衣…… 这栋楼里,除了我,再无其他活人住户……
一切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最恐怖的图景!
她想要的是一个“替代女儿”,并且她想要我成为那个照片上的“女儿”,完成她女儿未能完成的“人生”!
她想要我为她生下那个没能出世的……
“替代外孙”。
就在这时——“嗒……嗒……嗒……”
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正从楼梯口传来。
一步,一步,带着老木头吱呀作响的呻吟,不紧不慢,却无比清晰地越来越近。
脚步声在二楼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上。
向着四楼,向着我的方向,来了。
那脚步声,像钝器一下下敲击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吱呀——嗒——吱呀——嗒——,缓慢,粘稠,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耐心,沿着老旧的木楼梯,向上,再向上。
它不像是在走,更像是在爬行,爬进我的耳朵,爬进我的脑髓。
我猛地缩回抵着门板的手,像被烫到一样。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又在瞬间冻结,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房东太太的房间昏暗依旧,那张诡异的合成婚纱照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照片上“我们”三个的笑容扭曲而膨胀,几乎要溢出相框。
跑! 必须立刻跑! 我的大脑尖叫着发出指令,但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恐惧像无形的蛛网,将我牢牢黏在这扇通往地狱的门前。
脚步声终于踏上了四楼的水泥地面。
声音变了,从木头的呻吟变成了更实在、更清晰的“嗒…嗒…嗒…”,每一步都精准地敲击在我的心跳间隙上。
她来了,她正走过走廊,她离我的房间门口只有几步之遥。
不——不能回房间!那等于自投罗网!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我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地向后蹿,却不是冲向走廊另一头的楼梯,而是慌不择路地闪身躲进了旁边那个狭窄、阴暗的卫生间。
门锁是坏的,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用后背死死顶住单薄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脚步声在我的房间门口停顿了。
接着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瓷砖上的细微声响。
她能听到我的心跳吗?她能闻到我的恐惧吗?
然后,我听到了钥匙串细微的叮当声——她在掏钥匙,她有我房间的钥匙!
这理所当然,她是房东!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轴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吜——”声。
她进去了,进了我的房间。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防止牙齿打颤的声音泄露出去。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翻找的声音,没有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就像只是进去……站着。
突然,那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出来了!而且——脚步声没有走向楼梯,而是……朝着卫生间来了!
嗒…… 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胸腔上。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刚才的停顿,进屋,全都是戏弄!是猫在吃掉老鼠前最后的玩弄!
脚步声停在了卫生间门外。
隔着一扇薄薄的、无法上锁的门板,我和她,呼吸相闻。
我能清晰地闻到那股甜腻腐朽的熏香气味,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缠绕着我,包裹着我。
我的后背死死抵着门,全身的肌肉绷紧得像石头,冷汗浸透了我的衣服。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没有敲门,没有问话,只有一片庞大的、压迫得人想要尖叫的寂静。
然后——一种极其轻微的、指甲划过门板的的声音。
嘶啦……嘶啦……
缓慢,滞涩,像某种冷血动物在爬行。
它沿着门板的纹路上下移动,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探究和……期待。
她在感受我的存在,用她的指甲。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凌迟般的恐惧,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防狼喷雾,颤抖着对准门缝,另一只手摸索着那把冰凉的水果刀。
划门声停止了。
门外,传来房东太太那把干涩得如同摩擦朽木的声音,这一次,声音里奇异地混合了一种近乎温柔的、却因此更加恐怖的调子:
“乖囡囡……躲起来做什么?”
她的气息喷在门板上,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直接钻进我的耳朵。
“妈妈知道你在里面……”
“快出来吧……别怕……”
“妈妈给你炖了汤,很补的……对你身子好……对……对肚子里的宝宝也好……”
宝宝?!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不是臆想,她是认真的!她已经为她疯狂的剧本选定了角色,分配了剧情!
我就是那个“女儿”,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外孙”,正在她的幻想中茁壮成长!
“出来吧,乖……老是躲着,对胎气不好……”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却也愈发扭曲,“妈妈以前就是太不小心……才没保住你姐姐和她那个苦命的孩子……这次不会了……妈妈会好好照顾你……一直照顾到你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她的指甲又开始划门,这一次带上了几分焦躁的催促。
“听话!快出来!让妈妈看看你!”
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起来,那层虚伪的温柔瞬间剥落,露出底下偏执疯狂的内核。
“你是不是也想不听话?!是不是也要像那个死丫头一样离开妈妈?!!”
砰!
她似乎用拳头砸了一下门板,薄薄的门板剧烈震动了一下,撞得我后背生疼。
“不准!我不准!!”她在外面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狂乱,“你必须出来!你必须好好的!你必须把孩子生下来!我的外孙……我的乖外孙……”
砸门声变成了剧烈的摇晃和撞击,门板在呻吟,锁扣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声。
她不是在敲门,她是在试图拆了这扇门!
甜腻的熏香味混合着她疯狂的嘶吼,如同实质的噩梦,从门缝里汹涌而入。
我握紧防狼喷雾和水果刀,绝望地看着这扇即将被攻破的门,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走廊被堵死,窗户外面是四楼的高空。
完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撞击声却突然停止了。
门外,只剩下她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像一头刚完成猎杀的野兽。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嗒……嗒……嗒……
这一次,它没有停留,而是缓慢地、拖沓地,走向了楼梯口。
吱呀——嗒——吱呀——嗒——
她下楼了。
我瘫软在地,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
她为什么走了?是放弃了吗?不,绝不可能。
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扒着门缝向外看——走廊空无一人。
但那甜腻的熏香味,依旧浓郁地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而在我房间门口的冰冷水泥地上,安静地放着一只小小的、颜色陈旧的——婴儿的软底鞋。
它无声地像我宣告着:游戏没有结束,追猎只是暂停。
我不能坐以待毙,楼梯被她堵死,唯一的出路是窗户。
但是四楼,太高了。
但或许……或许楼下有晾衣绳?空调外机?任何可以缓冲的东西?
我几乎是爬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每一步都轻得像猫,耳朵竖起着捕捉楼下任何一丝动静。
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声。
壁橱的暗门依旧敞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和里面隐约可见的血污衣物,像一张嘲笑的嘴。
我扑到窗边,猛地拉开积满污垢的窗帘,灰尘簌簌落下。
窗外是公寓楼的背面,下方是一条狭窄阴暗的夹道,堆放着破烂的杂物和几个满是污秽的垃圾桶。
水泥地面坚硬无情,没有任何可以借以缓冲的东西,绝望像冰水浇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声音,不是脚步声,是别的……是厨房里的声音。
瓷碗碰撞的清脆声,燃气灶打火的咔哒声,然后是……炖煮的声音?
还有那甜腻的熏香味,似乎变得更浓了,正顺着楼道盘旋而上,里面还混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药材混合着肉类的古怪气味。
“乖囡囡……” 她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忽远忽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快和期待,“汤快好了……妈妈放了最好、最补的东西……你喝了,身子很快就好了……宝宝也会长得壮壮的……”
她真的在炖汤,为了我和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外孙”!
我必须立刻行动,趁她现在在厨房。
我的目光疯狂扫视房间,最后定格在那张沉重的实木旧书桌上。
我把它推过去堵住门,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肩膀抵着粗糙的木桌面,双脚死死蹬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挪动它。
木头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我顾不上了,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书桌即将被推到门后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底。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刚才被我拖拽书桌的动作带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铁皮盒子,没有锁。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动作爬过去,颤抖着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女孩的日记或珍宝,只有一些冰冷的、医疗相关的纸张。
最上面是一张超声检查报告单,患者姓名一栏写着的应该是房东太太女儿的名字。
检查日期是去年,诊断结果栏里,冰冷的铅字印着:宫内妊娠,单活胎,约19周。
下面压着一份皱巴巴的本地小报剪报,日期就在超声检查后不久,标题是:《老旧公寓发生惨剧,年轻孕妇意外坠楼身亡》。
文章简短而模糊,只提及死者怀有身孕,疑似夜间失足从自家窗户坠落,发现时已回天乏术,没有提到任何可疑之处。
但盒子里最后一样东西,让我的血液彻底冻结了。
是一张照片,抓拍的,很模糊,角度刁钻,像是从某个隐蔽角落偷拍的。
照片里,房东太太的女儿穿着那件我眼熟的、塞在暗门里的沾血睡衣(照片里还是干净的),她站在窗边,背对着镜头,肩膀剧烈耸动,像是在哭泣。
而她的身后,站着房东太太,她的一只手,正死死地抓着女儿的手臂。
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似乎正用力推向女儿的后背!
照片的右下角,日期时间戳清晰可见——正是报道中她女儿坠楼的那个夜晚,时间也完全吻合!
不是意外! 根本就不是意外!
是她! 是她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推了下去!因为她女儿可能想离开她?可能不想要那个孩子?
或者……只是因为某种疯狂的、无法理解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而她现在,把我当成了新的“女儿”,要重复这个可怕的剧本!
直到我“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然后……然后我的利用价值就没了?还是会像照片里那样,稍有“不听话”就……
“汤好了哦……” 楼下传来她愉悦的呼唤,脚步声再次响起,她端着汤上来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了极致的愤怒和求生欲。
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像那个女孩一样!
我猛地将书桌最后一段推过去,死死抵住房门。
然后我扑回窗边,扯下床单和被套,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它们拧成一股绳。
布料太薄,根本承受不住我的重量。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囡囡?妈妈端汤来了,开门呀。”敲门声响起,温和却坚持。
我没有回应,疯狂地环顾四周,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实木书桌上——它很重,很结实……
“不开门吗?不听话的孩子……”门外的声音冷了下来。
接着,巨大的撞击力猛地砸在门上,砰!砰!
她不是在用手,像是在用身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疯狂撞击。
堵门的书桌被撞得剧烈震动,向后移位,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没时间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那张沉重的实木椅子——它是房间里唯一足够坚硬沉重的物件——对着窗户,用椅脚最尖锐的部分,狠狠砸去!
哗啦啦——!玻璃应声而碎,碎片四溅,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冷风瞬间灌入房间。
“你想干什么?!!”门外的撞击变得更加疯狂和暴怒,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尖啸,“不准!不准离开妈妈!回来!!”
砰!又是一次重击,门锁崩裂,门板被撞开一道缝隙,一只布满血丝、疯狂的眼睛在缝隙后死死盯着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铁皮盒子里的照片和剪报,将它们塞进口袋。
然后我没有丝毫犹豫,爬上窗台,双手紧握着那把实木椅子,将它卡在窗台破碎的窗框之间,椅背朝向窗外,形成一个简陋的、唯一的支点。
楼下,房东太太狰狞扭曲的脸已经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我抓住椅子腿,纵身向窗外跃去。
下坠的失重感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
巨大的拉力几乎瞬间就要把我的胳膊从肩窝撕脱。
椅子腿在我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头在窗台的碎玻璃和水泥边缘剧烈摩擦!
但我没有直接摔下去,椅子卡住了,虽然摇摇欲坠,但它暂时挂住了我。
我悬在半空,离地面还有三层楼的高度,寒风刮过我的身体。
“啊——!!!”头顶传来房东太太彻底疯狂的嚎叫。
她半个身子探出破碎的窗户,灰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眼睛血红,徒劳地试图抓住我,指甲刮过我的头发:“回来!我的孩子!我的外孙!”
她竟然开始试图爬出窗户,她那干瘦的身体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也要跟着跳下来!
就在这时,那把承受了全部重量的旧椅子,终于发出了最后的、断裂的哀鸣。
咔嚓!一条椅子腿猛地崩断!
我的身体向下猛地一坠,剩下的结构再也无法支撑。
在完全坠落的前一秒,我看到房东太太因为探出太多,失去平衡,尖叫着也跟着从窗口栽了出来!
砰! 砰!
两声沉闷的、可怕的撞击声,先后响起。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我的全身,左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骨头碎裂成了无数片。
我的头撞在某个硬物上,眼前一黑,嗡鸣声淹没了所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永恒。
刺骨的冰冷和剧痛将我拉回现实。
我躺在冰冷的垃圾堆和碎石之中,动弹不得。
在我不远处,房东太太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躺在水泥地上,身下正缓缓洇开一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她的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里面凝固着最后的疯狂和不解。
那股甜腻的熏香味,似乎终于被浓重的铁锈味彻底覆盖。
警笛声由远及近。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看着那只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同样陈旧的小小的软底鞋,就落在她的血泊边缘。
口袋里的超声照片和剪报硌着我,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我活下来了,但有些东西,和我的骨头一样,或许再也无法真正愈合。
我闭上眼睛,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