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三年,五月。
漠北臣服的捷报与北疆渐息的烽烟,仿佛为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带着洛阳城的春日都显得格外明媚盎然。然而,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气象之下,格物院这座推动帝国前行的核心引擎内部,一场关乎其未来走向的、无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矛盾的焦点,源于资源分配与研究方向的选择。随着蒸汽机原型机的成功、铁道网络的初步规划、远洋探索的展开以及诸多军事、民生项目的齐头并进,格物院获得的预算与资源虽然连年递增,但相对于那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研究需求和野心,依旧显得捉襟见肘。蛋糕只有一块,谁该分得更多?是继续投入巨资,优化那些已见成效的“实用”技术,还是将资源投向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基础理论探索?
这一日,格物院那间最大的议事堂内,气氛相较于以往讨论具体技术难题时,多了几分理念交锋的火药味。院正墨衡坐于主位,眉头微蹙。下方,则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派人物。
一方以**“动力所”所正欧焱**为首,可称之为 **“实用派”** 。他们多是投身于具体工程项目的大匠,如公输凡(交通所)、以及负责军工、农具改良的几位所长。他们衣着朴素,手上甚至带着劳作留下的茧痕,眼神务实而急切。
另一方则以**“数理所”所正沈括**(通讯所亦由其兼管)为核心,可称之为 **“理论派”** 。他们之中有精于算学的畴人之后,有痴迷天文地理的学者,有研究物质变化的“化学”爱好者(尚无名词,暂以格物代之)。他们大多身着较为整洁的儒衫或特制的格物院文职服饰,眼神中带着一种探究根源的执着。
引发今日争论的导火索,是沈括代表“理论派”提交的一份名为 **《关于设立“基础理法研究基金”并优先支持数理、物理、天文等长远项目之倡议》** 的议案。
**理念交锋,针锋相对**
欧焱首先发难,他洪亮的声音在议事堂内回荡,带着工程匠师特有的直率:“沈所正!你这份倡议,我欧焱第一个反对!如今蒸汽机刚刚有点眉目,离实用还差得远!铁道等着铁轨技术突破,矿山等着更可靠的排水机械,军中等着更犀利的火器!哪一样不需要钱?不需要人?你们倒好,要把宝贵的资源,投到什么‘数理推演’、‘星辰运转’、‘物质本源’上去!这些东西,能立刻造出更快的车船吗?能立刻让田里多打粮食吗?能立刻增强我军战力吗?”
他大手一挥,指向窗外隐约可见的铁道工地方向:“咱们格物院,靠的是什么起家?是靠主公带来的那些能立刻派上用场的图纸、想法!是靠我们一锤子一凿子,把东西造出来,让天下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耗费巨大,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出成果,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公输凡立刻声援:“欧大匠所言极是!就说那铁道,若能研究出更耐用、更廉价的铁轨替代那木头轨道,其利国利民之处,岂是仰望星空可比?还有那舰船,若能弄明白水流之力与船体形状的奥秘,造出更快的战舰、更省油的商船,才是正理!”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沈括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神色平静,语气却异常坚定:“欧所正,公输大匠,诸位所言,看似有理,实则短视!”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黑板前,拿起粉笔(格物院发明),一边写画一边陈述:“请问欧所正,若无‘数理所’重新推导的力学、压力、传动公式,你的蒸汽机,能否如此快找到稳定运行的关键?恐怕至今仍在盲目试错吧?”
“请问公输大匠,若无对材料强度、结构力学的初步研究,你那悬索桥、那水密舱,敢如此大胆设计吗?只怕桥未建成,已塌数次!”
“诸位只看到我等研究‘虚无’,却不知这‘虚无’,正是尔等‘实用’之根基!”沈括的声音逐渐高昂,“我们所求,并非否定实用之重要,而是主张**实用与理论,当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
一位年轻的理论派学者激动地补充:“就好比主公曾言,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我们若不明白燃烧的本质,如何能造出更高效的锅炉?若不明白电与磁的奥秘(林凡曾略微提及),如何能企及主公所说的‘瞬息万里传讯’之神技?若不明白万物构成的道理,如何能发现比铜铁更优之材料?”
另一位天文学者亦道:“观测星辰,非为好奇。若能精确掌握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则可制定更精准之历法,指导农时,亦可为远洋航行提供不可或缺之导航!此非虚务,实乃经世致用之学!”
“荒谬!”欧焱梗着脖子反驳,“等你们把那‘所以然’研究明白,黄花菜都凉了!帝国等得起吗?边关的将士等得起吗?天下的百姓等得起吗?当然是先解决眼前最要紧的问题!”
“若无长远眼光,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则我格物院终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今日之辉煌,必将耗尽潜力,再无突破!”沈括毫不退让。
议事堂内,双方引经据典(对实用派而言,经是图纸,典是经验),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墨衡看着这僵持的局面,心中亦是左右为难。他深知双方都有道理,但资源有限,必须有所取舍。
**高瞻远瞩,基金初立**
争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林凡耳中。他并未感到意外,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种争论,正是一个学术机构走向成熟、思考深化的必然产物。
数日后,林凡亲临格物院,召集所有副所长以上人员,在议事堂举行了一次高级别的会议。
众人见林凡到来,立刻安静下来,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无形的对立情绪。
林凡没有直接评判谁对谁错,而是走到那块还残留着争论痕迹的黑板前,缓缓开口:“欧焱要造出更好的机器,沈括要探求更深奥的法则。你们,都没有错。”
他目光扫过众人:“格物之学,究其根本,在于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认识是改造的前提,改造是认识的延伸与应用。二者本为一体,何分彼此,何论高下?”
他指向欧焱:“若无欧焱你们将蒸汽之力化为现实,沈括他们的诸多理论,便只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他又指向沈括:“但若无沈括他们探究那压力、传动、热力之法则,欧焱你们或许仍在黑暗中摸索,事半功倍。”
“然,资源有限,确是现实。”林凡话锋一转,“故而,需有制度,以作权衡,以促兼收并蓄。”
他当众宣布:
“即日起,格物院年度预算,划分为三部分。”
“其一,**‘重点项目保障资金’** 。用于已见成效、关乎国计民生与国防安全的重大项目延续与深化,如蒸汽机实用化、铁道建设、军工研发、农具推广等。此部分资金,优先保障,由欧焱、公输凡等负责申报与执行。”
“其二,**‘基础理法研究基金’** 。专用于支持数理、物理、化学、天文、生物等基础领域之探索。此基金,独立核算,由沈括牵头组织评审委员会,凡格物院人员,无论职级,皆可依据研究设想提交申请,经委员会评审通过后,即可获得资助。**不论出身,不问立即效用,但求思路新颖,探究深入。**”
“其三,**‘自由探索与交叉基金’** 。用于支持那些暂时无法归类、或横跨多个领域的新奇想法与探索性实验。鼓励不同研究所之间的人员交流与合作。”
此方案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陷入了思索。
林凡继续道:“此外,设立 **‘格物院年度学术评议大会’** ,每年召开一次。各所需汇报年度进展,展示成果,亦可就重大争议问题进行公开辩论。真理越辩越明!”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诸位,我等所行,乃开天辟地之事业。眼光,当放长远些。今日沈括所探之‘虚’,或许便是明日欧焱所用之‘实’。今日欧焱所造之‘器’,或许正为沈括所究之‘理’,提供了最好的验证。**格物院内,当容得下不同的声音,容得下‘无用’之学。因为这,才是格物之学能够生生不息、不断突破的真正源泉!**”
**百花初绽,未来可期**
林凡的一锤定音,以及这套相对公平且鼓励探索的资源分配与评议制度,如同在格物院这片沃土上,同时播下了务实与求真的两种种子。
欧焱等人虽然依旧觉得基础研究耗费巨大,但有了明确的重点项目保障,心中踏实了许多,更能专注于攻克眼前的技术难关。
而沈括等理论派,则如同久旱逢甘霖,终于获得了名正言顺的支持,可以放手去探究那些困扰他们已久的本源问题。很快,“基础理法研究基金”就收到了数十份研究申请,涉及算学新分支的探索、光的性质初探、燃烧过程的观测、乃至对地磁现象的记录等等。
更重要的是,这种争论与制度的确立,在格物院内部营造了一种更加开放、更加活跃的学术氛围。不同研究所之间的隔阂开始被打破,工匠与学者之间有了更多的交流。一些年轻的学徒,不再仅仅满足于学习固定的技术,开始对现象背后的原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林凡站在格物院新建的、收藏了众多实验记录与理论手稿的“藏书楼”窗前,看着楼下庭院中,几位来自不同所的年轻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学术之争,格物百家。
这内部的碰撞与融合,其意义,或许并不亚于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它标志着格物院正从一个单纯的技术研发机构,开始向一个真正的、能够自我演进的科学共同体蜕变。而这,正是林凡所期待的,文明跃迁最深层、最持久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