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徐卓远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已然回归了那套运行了多年的精密程序——实验室、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严谨、高效,如同他最欣赏的优化算法,剔除了一切冗余。然而,在他那本从不离身的实验记录本深处,几页用特殊符号加密的记录,却揭示着系统内部正经历着静默的变革。陈明教授那句“观察内源性现象数据”的建议,被他奉若圭臬,以绝对的学术严谨性付诸实践。
他开始在记录物理实验数据的间隙,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简练符号和关键词,标注那些不期而至的“白噪音”干扰:强度(分为1-5级)、持续时间(精确到秒),以及……在“甜憩”糖水铺那碗特定的冰糖雪梨作用下,其衰减的速率曲线。
初步的数据分析结果冷冰冰地呈现在他脑海的“屏幕”上:冰糖雪梨作为“情绪阻尼器”的有效性高达87.3%,显着优于他自行尝试过的深呼吸(有效性45.1%,且受环境变量影响波动大)或强制进行额外逻辑推演(有效性仅22.8%,且在噪音强度超过3级时,有35%的概率因系统过载反而加剧干扰)。数据不会说谎。这个结论迫使他必须正视那个位于北门小巷的糖水铺,以及那个总是沉静温婉、眼神清澈的女孩——封瑶,在他个人情绪稳定系统中扮演的、不可替代的角色。这不再是一个基于模糊感觉的猜测,而是一个被初步数据支撑的、有待进一步验证的假设。
周三下午,理学院阶梯教室,《高级算法分析》课间。
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专注的气息。徐卓远刚合上笔记本,大脑还在对张教授刚才讲解的复杂模型进行着后台校验和优化推演。一个与周围环境略显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张扬与活力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嘿,徐神!打扰一下,这题你怎么看?老张讲的这个多层迭代优化模型,我总觉得第三层以后的冗余度太高了,实际应用里计算成本扛不住啊。”
说话的是同班的林浩。他穿着某限量版潮牌t恤,脚上是价格不菲的联名款球鞋,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与周围一群埋首书海、衣着随性的理科学霸形成了鲜明对比。林浩家境优渥,头脑灵活,成绩稳定在中上游,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学生会文艺部干事的身份和广泛交叠的社交圈子。他像是理科世界里一个活跃的“异质节点”,总能连接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信息流。他与徐卓远这类专注于自身算法、几乎屏蔽所有无效社交的“学神”平日交集甚少,此刻的主动搭话,带着明显的自来熟和某种目的性。
徐卓远的思绪从内部推演中被拉回现实,视线落在林浩指着的课本例题上。几乎是瞬间,基于对模型结构的深刻理解,他给出了优化方案:“第三阶段引入动态规划剪枝策略,结合启发式函数评估路径权重,预计可减少27%至30%的不必要计算消耗。”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精准、高效,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辞令,直指问题核心。
“牛!真是一语中的!”林浩夸张地比了个大拇指,脸上露出“果然找你没错”的表情。他顺势在徐卓远旁边的空位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变得有些神秘兮兮:“说正事,徐神,下周末,咱们学院学生会牵头,和文学院搞个联谊户外素拓活动。场地都联系好了,郊区新开的营地,设施不错。听说文学院那边这次可是美女如云,特别是那个最近在校园论坛上挺有名的古典文献系的……”
“没空。”
徐卓远甚至没等林浩说完那个名字,便直接给出了否定答案。在他的认知词典里,“联谊”、“素拓”、“美女”这些词汇,等同于“不可控社交变量集合”、“时间资源低效配置”以及“可能引入系统干扰的高风险活动”。拒绝是最高效的选择。
然而,林浩似乎对他的直接拒绝早有预料,并未气馁,反而像是突然触发了某个关键记忆节点,话锋巧妙一转:
“哦,对了!说到文学院,听说他们那边有个挺特别的女生,叫封瑶,好像还在学校北门那边自己开了家糖水铺,叫‘甜憩’。最近在朋友圈和小红书上还挺火的,都说她家糖水真材实料,味道一绝。徐神,我记得你好像常去那边吧?认识吗?她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嗯,那么有意思?”
“封瑶”。
这个名字从林浩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探询、好奇,甚至隐含着一丝男性对女性惯有的欣赏意味,像一道未经授权的访问请求,骤然试图闯入徐卓远高度戒备的私人系统。他准备再次拒绝的话语瞬间在逻辑处理器的输出端口被截停。握着中性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林浩怎么会知道封瑶? 这个疑问如同一个系统警告弹窗。
“常去”?他如何得知我的行为规律?隐私边界被触及的警觉。
“有意思”?这个评价维度过于主观且模糊,其背后指向何种具体属性?
一种极其陌生且突兀的感觉,像一根微小的、带着倒刺的代码碎片,嵌入了徐卓远一向秩序井然的思维程序,引发了一个微小的、却持续占用缓存资源的异常进程。这种感觉与他熟悉的“白噪音”干扰不同,它更具体,更具有明确的指向性——指向那个被他定义为“有效阻尼器来源”的封瑶。
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将分析性的目光聚焦在林浩那张写满八卦与兴趣的脸上。目标:林浩。性别:男。年龄:同批次。社交动机:高。对目标个体“封瑶”的关注度:未知(需进一步数据采集)。潜在意图:未知(存在多种可能性,需观察)。 然而,这套冷静的分析非但没有消除那根“刺”,反而让它在解析过程中,释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系统资源被无关进程占用的滞涩感。
“认识。”徐卓远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像是覆上了一层薄霜,“不熟。”
他给出了一个在当前社交定义下绝对符合逻辑的答案。他与封瑶的交互,严格限定在“顾客与店主”的框架内,点单、付款、偶尔就糖水成分进行极其简短的交流,符合“不熟”的量化标准。
“是吗?”林浩显然有些意外,似乎徐卓远的“常去”与他口中的“不熟”形成了某种认知冲突。他随即又笑了起来,带着一种“那我只好亲自去探索一下”的跃跃欲试,“看来光听传言不行,得找机会自己去‘甜憩’看看了。都说她做的糖水确实好,人也温柔沉静,是那种……”
“上课了。”
徐卓远平淡地打断了他,语气中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力量,仿佛按下了某个强制终止进程的快捷键。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讲台,专注的神情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在他的系统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在记录“情绪观测数据”的那一页笔记边缘,被他无意识地用笔尖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破坏页面整洁的折痕。这是一个非理性的、计划性的操作。
接下来的半节课,徐卓远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思维效率出现了约百分之八点四的可测量下降。那个关于“林浩意图探访‘甜憩’”的“未知变量”及其可能引发的后续情景推演,持续在后台占用着他宝贵的认知资源。他尝试启动逻辑清理程序,将其归类为“低优先级干扰信息”并试图屏蔽,但收效甚微。该变量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粘性”。
下课铃响,徐卓远几乎是立刻起身,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整理好物品,第一个离开了教室。他没有遵循既定程序前往图书馆,脚步在楼梯口短暂停滞了零点五秒后,坚定地转向了通往学校北门的方向。
这个行为本身,构成了一次对日常规律的显着偏离。他为自己找到的逻辑理由是:需要验证冰糖雪梨在不同时段(非惯常访问时间)、面对不同性质及强度的“干扰”(林浩话语引发的异常感作为一种新型触发源)时,其阻尼效果的稳定性和普适性。这是一个严谨的科研态度。
走到“甜憩”所在的巷口,他放缓了脚步。午后的阳光将小巷渲染得温暖而静谧。透过那扇熟悉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他能看到封瑶正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她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颊边,侧脸线条柔和得像一首宁静的诗。她正小心地将灶上熬煮好的冰糖雪梨分装到白瓷碗盅里,动作轻缓而专注,带着一种对手中事物的珍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整个画面仿佛自带降噪滤镜,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都隔绝开来。
徐卓远站在门外阴影处,没有立刻推门。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像是一个在观察珍贵实验现象的科学家。他清晰地感知到,脑海中那些因林浩而起的、关于“竞争”、“评价”和“未知意图”的杂乱“变量”,正在那片温暖的光晕中,被逐渐地剥离、过滤、衰减,其干扰强度从之前的4级迅速降至可忽略的0.5级以下。
他忽然意识到,封瑶以及她所经营的这片空间,之于他的意义,或许早已超越了“冰糖雪梨提供者”或“高效情绪阻尼器”的单纯功能性定义。她是一个稳定的、低熵的“安全区”。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用于应对复杂外部社交的防御机制,允许那些被主流逻辑判定为“无用”的感知细微存在——比如阳光的温度,糖水的清甜,风铃的轻响,以及她眼中那份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纯粹的理解与包容。他排斥外界几乎所有的社交连接请求,却唯独对来自她的、那种无声的、边界清晰的靠近,保持着系统的“允许”状态。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丝困惑,因为它暂时无法被现有的任何模型完美解释。但奇异地,系统并未因此而触发高级别警报。
这时,封瑶似乎感应到了门外那道长久的注视,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恰好与徐卓远的视线相遇。她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似乎对于他在这个非惯例时间出现感到意外,但那讶异很快便融化为一抹浅浅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笑意,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叮铃——”
徐卓远推门而入,风铃发出清脆的迎客声。
“今天这么早?”封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注意到他比平时更显冷峻的眉眼间,似乎藏着一缕未散的凝滞。
“嗯。”徐卓远走到他惯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将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补充了一个更具信息量的理由,“实验数据整理告一段落。遇到一个……计划外的干扰变量,需要环境重置。”
他没有明说“干扰变量”是什么,但封瑶似乎从他比平时更紧绷一分的声线里听出了什么。她没有追问,只是了然地点点头,温柔应道:“好的,稍等。”
他点了一份冰糖雪梨,随后,目光在菜单上短暂游移,落在了今日推荐“桂花酒酿小圆子”上。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他指向它:“再加一份这个。”
这个决定再次偏离了他的“固定选项”程序。但他基于刚才门外观察得出的结论——此环境具有高效净化干扰之效能——推断,引入一个与核心阻尼器(冰糖雪梨)相关联的、低风险的新变量(同属甜味暖食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或许能进一步优化此次“环境重置”的效果。
封瑶再次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还是徐卓远第一次在冰糖雪梨之外点其他东西。她依旧没有多问,只是眉眼间的笑意似乎更暖了一些:“好的,酒酿温润,桂花清香,希望你会喜欢。”
当两碗温润的甜品摆在他面前时,冰糖雪梨清澈见底,银耳剔透,雪梨莹白;桂花酒酿小圆子则呈现出温暖的浅琥珀色,米粒软糯,小圆子白嫩可爱,金色的桂花星星点点缀于其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徐卓远拿起白瓷勺,先舀了一勺冰糖雪梨送入口中。熟悉的清甜温润地滑过喉间,如同最有效的系统修复程序,精准地抚平了最后一丝因林浩而起的逻辑滞涩。
接着,他尝试了那碗桂花酒酿小圆子。酒酿的微酸与甘甜恰到好处地融合,桂花的馥郁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小圆子软糯q弹,带来与冰糖雪梨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放松的感官体验。
他慢慢地品尝着,感受着两种不同的“甜”在系统中交织、融合,最终将那份微妙的、因外人觊觎其“专属阻尼器”而产生的紧绷感,彻底驱散、中和。
他放下勺子,看着眼前空了的碗盅,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数据再次得到验证:“甜憩”环境及封瑶的存在,对于维持他系统稳定具有显着正向效应。
那么,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重新评估和定义“封瑶”这个特殊存在,在他个人系统模型中的参数和权重。她显然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环境常量,而是一个持续产生积极影响、其影响机制复杂且深度整合了环境因素与个体特质的、高价值变量。
并且,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结论在他脑海中形成:这个对于他系统稳定至关重要的高价值变量,其访问权限应当受到严格保护。他并不希望,也绝不接受,被任何外部无关因素——比如那个意图不明的林浩——随意干扰、测试,甚至尝试建立并行连接,引入不必要的竞争风险。
这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确定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性,牢牢地锚定在了他的核心逻辑之中。端倪已现,变量入场,他需要更新他的应对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