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周六上午,阳光透过人文学院茂密的香樟树叶,在布满爬山虎的陈旧墙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徐卓远踏入了这栋与他日常所在的理学院截然不同的大楼。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水和木质地板混合的独特气息,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沉淀的历史与人文思辨之上,这让他习惯精密计算和洁净环境的大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排斥感,如同程序遇到了无法立即解析的未知变量。
陈明教授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徐卓远敲门后,里面传来温和的“请进”。办公室内,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心理学、哲学乃至文学着作,几盆绿萝和吊兰生机勃勃,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色彩浓烈的民族风针织毯,整个空间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包容感,与徐卓远想象中严肃的学术访谈场所有所不同。
陈教授年约五十,戴着无框眼镜,眼神温和而洞察,却毫无侵略性。他起身给徐卓远倒了杯温水, gesture示意他坐在舒适的单人沙发上。
“放松点,卓远同学,”陈教授微笑道,声音平和,“我们今天的访谈,更像是一次关于思维模式的探索性对话,目的是了解像你这样擅长逻辑推理的个体,其情绪体验和认知过程的独特之处。没有标准答案,真实感受最重要。”
访谈正式开始。问题起初围绕徐卓远的日常思考习惯、决策依据和压力来源。徐卓远回答得如同撰写学术报告,用词精准,逻辑严密,试图将内心世界抽象成可分析的模型:“压力通常源于项目进度滞后或算法优化未达预期。应对方式是拆解问题,增加变量控制,寻求最优解……”
陈教授耐心倾听,不时记录,随后问题逐渐转向更内在的体验:“当你提到算法瓶颈带来的焦躁,这种‘焦躁’在你身体或意识里,是否有更具体的感知形态?比如,它是否像某种图像、声音,或者有颜色、质感?”
这个问题让徐卓远明显顿住了。形状?颜色?这完全超出了他惯用的参数化描述范畴。他本能地想回避,但对知识和研究本身的尊重让他无法敷衍。他沉默了片刻,眉头微蹙,努力内视那种抽象的感觉:“……如果必须描述,它像高频电路过载时产生的、无法滤除的白噪音,无序,尖锐,持续干扰核心运算。颜色……大概是缺乏秩序的灰白色,带有静电般的刺痛感。”
陈教授点点头,没有评价对错,只是继续引导:“那么,之前你提到的,能让你从这种状态中平复下来的‘画面闪回’——比如你曾说过的糖水铺场景——它带来的感受,又可以用什么方式来描述呢?”
这一次,徐卓远的迟疑更久。封瑶沉静的眼眸,递过冰糖雪梨时指尖的细微弧度,糖水铺里温暖湿润的空气与清甜香气……这些非逻辑的、碎片化的感知细节涌入脑海,他发现任何科学参数都无法定义其带来的感受。最终,他选择了一个在他词汇库里极其罕见且不“科学”的比喻:“……像一种……温和的阻尼器。吸收了那些噪音,降低了系统的振荡。颜色……不确定,但倾向于暖色调,低饱和度。”
说完,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这严重偏离了他信奉的客观实证原则。
陈教授却露出了然的微笑:“非常生动的映射。卓远同学,人类大脑处理情绪、直觉的神经网络,比处理纯粹逻辑的区域更为古老和复杂。你所描述的‘噪音’和‘阻尼’,或许正是逻辑系统与情绪直觉系统在你体内交互、博弈的直观体现。尝试去理解这种‘内部映射’,而非简单排斥情绪作为‘干扰信号’,可能是你提升整体认知效率和稳定性的一个关键。”
访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徐卓远并未获得任何明确的解决方案,反而感觉内心某些坚固的认知边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有混沌而陌生的微光透入。陈教授没有给出结论或建议,只是鼓励他尝试以“观察者”的身份,将自身的情绪波动视为一种值得研究的“内源性现象数据”,记录并感受它们。
离开人文学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徐卓远下意识地走向“甜憩”糖水铺的方向。他需要在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定的环境里,慢慢消化刚才那些关于“内部映射”和“情绪数据”的全新概念。
与此同时,糖水铺内。
封瑶正在调试一款秋季新品——洛神花山楂饮。深红色的洛神花与鲜红的山楂在锅中翻滚,散发出酸甜交织、令人食欲大动的果香。她小心控制着火候和冰糖的比例,力求达到酸甜平衡,既开胃又不至过于刺激。
顾湘,那位常来看书的文学院女生,今天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宋词选注》,手边是一杯温热的杏仁茶,奶白色的茶液上漂浮着几片精致的杏仁瓣。经过几次简短的交流,封瑶和这位喜静的女孩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淡然的默契。
“封瑶,”顾湘放下书,轻声开口,目光落在封瑶熬煮糖水时专注的侧影上,“你这里的糖水,总让人觉得……特别安心。不像外面很多甜品,只是为了甜而甜,或者充斥着人工香精的味道。”
封瑶抬头,对她笑了笑,手下过滤洛神花汁的动作未停:“可能是因为,我做的时候,没把它们仅仅看作是待售的商品吧。”她将滤出的清澈红色汁液倒入透明的玻璃壶中,色泽瑰丽诱人。“我总觉得,食物是有情绪的,用心对待,它就能传递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比如平静,或者一点点温暖。”
顾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划过书页:“就像诗词里的意象,‘梧桐更兼细雨’,简单的词语组合,却能承载无比复杂的愁绪与意境。”她顿了顿,像是偶然想起,语气带着一丝纯粹观察者的好奇,“说起来,刚才那位徐师兄……他给人的感觉,和我们文学院的人,或者说和大多数人,好像不太一样。像活在另一个维度。”
封瑶将玻璃壶放回柜台,擦净手。对于心思细腻且不带评判眼光的顾湘,她有种天然的信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只是内在的运行规则不同。”她语气平和, “他看起来紧绷,像一张时刻拉满的弓,或许是因为对他来说,清晰的边界和规则不是冷漠,而是维持内心系统稳定运行的必要条件。过于复杂的人际期待和情感捆绑,反而会让他系统过载。”
顾湘眨了眨眼,露出恍然的神情:“有道理。这让我想起一些诗人,笔下情感奔放磅礴,现实里却可能沉默寡言,甚至显得孤僻。内在世界的丰盈与对外表达的壁垒,有时确实并存。”她看着封瑶,眼神带着欣赏,“你看人看事,总能触到本质。”
封瑶微微摇头,目光掠过窗外熙攘的人流。重生一世,她见过太多被情感漩涡、社会期待和世俗价值捆绑至扭曲、迷失自我的灵魂,其中也包括前世的自己和那个更为封闭的徐卓远。如今的她,不过是更早、更深刻地理解了“边界”的重要性,以及尊重每种存在方式的必要性。
“不是透彻,”她轻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顾湘说,“只是……选择了尊重每一种灵魂独特的形态和它需要的空间。”
这时,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卓远推门走了进来。他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但细心的封瑶捕捉到他眉宇间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高强度思考后特有的凝滞感,仿佛大脑还在处理着过量信息。
“徐师兄。”封瑶如常招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将他从沉思中温和地唤醒。
徐卓远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对抬头望来的顾湘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他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
“今天需要什么?”封瑶问,注意到他的视线在菜单上新品的“洛神花山楂饮”上略有停留,但很快移开。
徐卓远此刻确实无意尝试任何带有不确定性的新变量。经历了上午认知上的冲击,他迫切需要回归到最熟悉、最能带来稳定反馈的选项上。“冰糖雪梨。”他回答,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
“好,稍等。”封瑶没有多问,转身从温炖锅中取出一直用文火保温的冰糖雪梨。她特意选了一个瓷白润泽的厚壁碗,将清澈微黄的汤液和炖得晶莹剔透的梨块盛入其中。
顾湘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低头抿了一口已然温凉的杏仁茶,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的笑意。她似乎在这简单至极的互动里,读到了某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和无声的依赖。
冰糖雪梨被轻轻放在徐卓远面前。他拿起瓷勺,舀了一勺混合着梨肉的清润汤液送入口中。熟悉的、温和的清甜缓缓滑过喉咙,仿佛带着某种镇定频率,开始抚平他脑海中那些因逻辑与感性概念交锋而产生的紊乱“信号”。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没有说话,也没有阅读任何东西,只是借着这个重复性的、简单的动作,以及这个让他感到安全、不被侵扰的环境,慢慢地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封瑶也没有打扰他,继续安静地忙碌着,偶尔与顾湘低声交流几句关于某句诗词的意境,或是某种食材的性情,声音轻柔得像店内的背景音乐,不会打破那份宁静。
这种被允许沉默、被包容存在、无需进行任何不必要的社交耗能的氛围,正是徐卓远此刻最需要的。他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关于“意象”与“情感承载”的讨论片段,再对比上午陈教授关于“情绪映射”和“古老神经网络”的谈话,一种奇异的、若有所悟的连接感在心底悄然滋生。理性与感性,逻辑与直觉,或许并非他此前认为的那样泾渭分明、非此即彼,而是在更深的、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层面,相互交织,共同构成认知的完整图景。
一碗糖水见底,体内的“噪音”似乎已被那温和的“阻尼”有效吸收,系统的紊乱度显着降低。他起身,走到柜台前结账。
“味道还好吗?”封瑶例行公事地问,但眼神里含着一丝了然的关切。
“很好。”徐卓远点头,顿了顿,补充道,“和以前一样。” 这句补充,对他而言,意味着“稳定”、“可靠”和“预期一致”,是这个不确定世界里一个值得信赖的锚点。
他推开店门,风铃再次轻响。夕阳的余晖正好,将他离去的背影勾勒得清晰而挺拔。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有来时的微滞,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他的、目标明确、步履沉稳的节奏。
店内,顾湘合上书,走到柜台前结账,对封瑶笑道:“他好像……比进来时平静多了。”
封瑶望向窗外徐卓远远去的背影,目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嗯,他只是在学习,如何与自己那些不被理解的部分和平共处。”
新的交集正在悄然形成。顾湘的出现,如同另一道细腻的微光,映照出封瑶与徐卓远之间那些未被言明却又切实存在的理解与牵绊。而徐卓远的世界,正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持续荡开的涟漪交织中,悄然拓展着其内在的边界。自我接纳的道路漫长且不易,但至少,他已迈出了正视并观察自身“混沌”的第一步。封瑶的糖水铺,则成了他在这条探索之路上,一个可以安心停靠、补充能量、校准内心的温暖驿站。那些曾经觉得沉重的选择与孤寂,因逐渐加深的理解而变得可以承受,成长的旅途,也因这些悄然照进的微光,而不再显得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