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暖阳与坚冰
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将室外秋日的喧嚣与凉意隔绝。馆内温暖、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与纸张混合的醇厚气息。
徐卓远和封瑶并肩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影子被灯光拉长，又在下一排书架前缩短。他们交握的手一直没有分开，仿佛某种无声的宣告和连接。徐卓远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或紧绷，而是一种稳定、平和的热度。封瑶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
他没有直接去还书区，而是带着封瑶熟门熟路地走向一个靠窗的、相对僻静的阅读角落。这里是他前世和今生都常常驻足的“秘密基地”，阳光好的下午，这里会洒满金色的光斑。
“在这里等我一下？”徐卓远低声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示意了一下旁边那几本需要归还的厚重大部头。
封瑶点点头，松开手，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向不远处的自助还书机。她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林荫小道上匆匆而过的学生。就在刚才，他们还在那条路上进行了一场关乎信任与未来的对话。此刻，她的心被一种充盈的、暖洋洋的情绪包裹着，不仅仅是解决了误会和徐卓远的不安，更因为清晰地看到了他愿意为她、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出改变的决心。
前世，他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将所有柔软深藏，用坚硬的刺面对世界，也包括她。任何的试探和靠近，都可能引发他更激烈的抗拒和更深的自我封闭。而刚才，他选择了坦诚，说出了“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这样带着明显情绪和占有欲的话。这对于习惯了将一切情绪压抑在冰冷外表下的徐卓远而言，是迈出了多么巨大的一步。
这不仅是醋意，更是信任。他信任她不会嘲笑他的“小气”，信任她能够理解他这份笨拙却真实的情感表达。
“在想什么？”徐卓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已经还完了书，手里空着。
封瑶转过身，逆着光，看着他被窗外光线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脸庞，微微一笑：“在想，你刚才的样子，很像护食的小狼崽。”她的语气带着调侃，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徐卓远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红晕，他有些窘迫地别开眼，但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没有反驳，只是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
“周明宇带来的那些资料，我大致看了一下，”他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到了正事上，但语气平和，“其中一篇关于分布式节点协同算法优化的，思路确实有些意思，但核心模型建立在过于理想化的假设上，实际应用可能会遇到我们之前预估到的延迟波动问题。”
封瑶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她没想到，在那样情绪波动之后，他还能如此冷静、专业地去分析对手（如果周明宇算是对手的话）带来的信息，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
“你看了？”她记得他当时连一眼都没扫过去。
“他递给你的时候，扫到了标题和摘要。”徐卓远淡淡道，仿佛那只是无意识的一瞥，“相关的领域，顶会的论文我基本都看过。那篇，华而不实。”
他的话语里带着属于学神的自信和锐利，但这种锐利并非针对封瑶，而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的专业判断。封瑶忍不住笑了，心底那点因为周明宇精准投递资料而产生的一丝微妙压力也消散了。是啊，有徐卓远在，她何须为这些旁枝末节费神？他的大脑就是最强大的信息处理器和最精准的过滤器。
“那看来，我们的方向还是得靠自己摸索。”封瑶接口道，语气轻松。
“嗯。”徐卓远点头，“‘星桥’的核心在于动态适应和非对称节点的智能协商，不是那些标准模型能套用的。”他顿了顿，看向封瑶，眼神专注，“你之前提出的那个关于引入模糊逻辑处理边界不确定性的想法，我觉得可以深入。下午回实验室，我们可以先搭建一个简化模型验证一下。”
“好！”封瑶眼睛一亮，立刻应下。能和他一起探讨、推进项目，是她最享受的时刻之一。
两人在图书馆并没有待太久，徐卓远借了两本最新一期的顶刊，便和封瑶一起离开了。他们没有直接回实验室，而是依约去了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甜品店。
店面不大，装修是温暖的原木风格，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奶油的香甜气息。这个时间点，店里人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封瑶果然点了一份提拉米苏，徐卓远则只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你真的不尝尝？”封瑶用精致的小勺挖起一角混合着咖啡酒、马斯卡彭奶酪和可可粉的甜品，递到徐卓远面前，眼神带着诱惑，“味道真的很不错哦。”
徐卓远看着眼前散发着甜香的食物，又看了看封瑶亮晶晶的、带着期待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微微倾身，张口含住了那勺甜品。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耳根那抹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细腻丝滑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甜中带着微苦和酒香，确实……不令人讨厌。但他更在意的，是这种分享的、亲昵的举动本身所带来的，心脏微微加速的感觉。
“怎么样？”封瑶期待地问。
“……还好。”他言简意赅地评价，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试图用咖啡的苦涩压下那份陌生的甜腻感，以及心底泛起的涟漪。
封瑶也不逼他，心满意足地享用着自己的甜品，时不时和他说几句关于项目或者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徐卓远大多时候是倾听，偶尔回应几句，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种宁静温馨的氛围，直到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响起。
“徐卓远同学？封瑶同学？真巧。”
两人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站在桌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徐卓远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了然，然后才转向封瑶，礼貌地点了点头。
徐卓远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刚刚缓和下来的神色重新覆上了一层薄冰。虽然极其细微，但封瑶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个男人，封瑶有印象。他是徐卓远父亲徐建深的特别助理，姓李。前世，她曾在徐家见过他几次，总是跟在徐建深身后，处理各种事务，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是徐建深最得力和信任的手下之一。
他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
“李助理。”徐卓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警惕。
“徐先生下周会回本市参加一个经济论坛，”李助理仿佛没有感受到徐卓远的冷意，笑容不变，语气公事公办，“他希望您能回家一趟，共进晚餐。时间定在下周三晚上七点，地点在锦园。”锦园是本市一家极有名的高端私人会所，也是徐家惯常用来进行“家庭”聚餐的地方。
徐卓远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封瑶的心也提了起来。徐建深……那个给了徐卓远生命，却也带给他最多阴影和压力的男人。他的召见，从来都不会是简单的“共进晚餐”。
就在徐卓远周身气息越来越冷，几乎要再次筑起那道坚不可摧的冰墙时，封瑶在桌下，轻轻伸出手，覆盖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温暖柔软的触感传来，像是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抚平了徐卓远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看向李助理时，眼神已然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封瑶从未见过的、属于他自身的、不容置喙的坚定。
“知道了。”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那平静无波的态度，却比激烈的抗拒更显力量。
李助理似乎有些意外，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仔细地看了徐卓远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封瑶，这才微微欠身：“好的，我会转告徐先生。不打扰两位了。”
说完，他转身利落地离开了甜品店。
小小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但气氛已然不同。方才的温馨甜蜜被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徐卓远……”封瑶担忧地唤他。
徐卓远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紧，仿佛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知道了。”徐卓远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嘲弄，“知道了周明宇的试探效果不佳，所以，亲自出手了。”
封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徐建深。周明宇的迂回策略未能奏效，反而可能激化了徐卓远的逆反心理，于是徐建深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
“我陪你一起去。”封瑶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说。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座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大山。
徐卓远猛地转回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动容，有担忧，也有挣扎。“那里……不适合你。”他试图拒绝，不想让她卷入他那复杂而冰冷的家庭旋涡。
“哪里是适合，哪里是不适合？”封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笑容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徐卓远，我们说好的，无论风雨，携手同行。这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星辰，照亮了他心底因父亲阴影而再次泛起的阴霾。
徐卓远定定地看了她许久，那双总是盛满冰霜或是复杂计算的眼眸里，最终缓缓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如同坚冰上折射出的第一缕暖阳。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沉重的音节：
“好。”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降临。甜品店里温暖的灯光笼罩着这对紧握双手的年轻人，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前路或许仍有来自父辈的坚冰需要破除，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便拥有了融化一切寒冷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