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日头,是把烧红的铁盘扣在了天地间。才卯时末,地里的热气就裹着尘土往上蹿,晒得人后颈发疼。陆野蹲在玉米地头,草帽檐压得低低的,脖子上搭的汗巾早浸透了盐渍。他伸手摸了摸玉米叶,烫得指尖一缩——叶片卷成了焦筒,叶尖泛着枯黄。
“爸爸!”暖宝的声音从瓜棚方向飘来。小丫头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褂,手里攥着半块西瓜皮当扇子,摇摇晃晃跑来,“奶奶煮了绿豆汤,说你再不去喝,肚皮都要晒化了!”她踮脚把西瓜皮塞进陆野手里,“这个给你当草帽,凉快!”
陆野被逗得直笑,接过西瓜皮扣在草帽上:“小宝儿的法子妙,比凉席还透气。”他抬头望向院角的瓜棚,陆奶奶正踮脚往竹架上挂湿毛巾,暖黄的阳光透过瓜叶漏下来,在她银白的发间跳跃。
“野子!”叶知秋扶着腰从屋里出来,额角的汗把碎发黏在脸上。她穿着宽松的亚麻睡裙,肚子圆得像揣了个小西瓜,“麦芒刚才踢得我胸口发闷,许是要闹着降世了。”她伸手摸陆野的脸,“你去把王铁柱叫来,咱家稻田该引水了,他新买的潜水泵说不定能用上。”
“好。”陆野刚要走,暖宝拽住他裤脚:“爸爸,我要跟去!我要给麦芒弟弟喊加油!”
“行。”陆野弯腰把她抱起来,“但到了地里不许乱跑,日头毒着呢。”
村道上,王铁柱的拖拉机“突突”响着驶来,车斗里堆着潜水泵和水管。他跳下车,见陆野抱着暖宝,赶紧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小宝儿,吃糖!叔带了冰镇酸梅汤,等会给你留一碗!”
“我要给麦芒弟弟留!”暖宝舔着糖,眼睛亮晶晶的。
李狗蛋推着装满西瓜的三轮车紧随其后:“这是后山地里刚摘的黑美人,沙瓤的,给叶丫头和麦芒解解暑。咱村老话说‘大暑吃瓜,活到白发’,这瓜甜,能给麦芒攒点力气。”他拍拍西瓜,“沉吧?个个都有十斤重!”
陆野接过西瓜,指尖触到表皮的凉意,心里一熨帖。他望向远处的水稻田,绿油油的稻苗在热风中蔫头耷脑:“再不下雨,稻子该打卷了。幸亏铁柱哥带了潜水泵,咱得赶在晌午前把水引过来。”
王铁柱拍了拍水泵:“放心,这泵是柴油的,不挑电,半小时就能把河里的水抽上来。”他冲李狗蛋努嘴,“狗蛋,你带暖宝去瓜棚歇着,别让小丫头中暑。”
“得嘞!”李狗蛋弯腰把暖宝抱上三轮车,“咱去看瓜王,后山地里有个十斤重的瓜,等会给你俩表演‘徒手劈瓜’!”
暖宝欢呼着拍起小手,西瓜在三轮车上滚来滚去,撞出“咚咚”的响声。
水渠边,陆野和王铁柱架好水泵。柴油机轰鸣着启动,浑浊的河水顺着水管“哗哗”涌进稻田。陆野赤着脚站在田埂上,看水流漫过龟裂的泥土,润透干渴的稻根。稻苗立刻支棱起来,叶片上的尘土被冲得干干净净,在风里晃出绿色的波浪。
“野子!”叶知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扶着陆奶奶,慢慢走到田边,“医生说麦芒这两天该生了,我想着来给你送件薄衫,别晒脱了皮。”她递过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汗衫,“是你当知青时的旧衣裳,我改小了,麦芒出生能穿。”
“还是你细心。”陆野接过汗衫,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等麦芒会走了,我教他认针脚,说‘这是奶奶和妈妈的爱心’。”
陆奶奶摸了摸稻苗:“这水来得及时,秋后又能多收百八十斤。你太姥姥那会儿,大暑天抗旱,全村男女老少都下田,用木桶挑水。现在有了机器,省劲多了,可这守着庄稼的心,倒是一辈辈传下来的。”她望向暖宝,“小宝儿在瓜棚看瓜呢,该让她吃点瓜解解暑。”
瓜棚里,李狗蛋正和暖宝“研究”西瓜。小丫头趴在瓜上,用指甲轻轻划着纹路:“狗蛋叔,这个瓜会‘说话’吗?我敲它,它‘咚咚’响。”
“会呀。”李狗蛋笑着刮她鼻尖,“它在说‘小宝儿,我甜得很,等你麦芒弟弟出生,给你留最红的那勺’。”
“真的?”暖宝眼睛发亮,“我要告诉麦芒,他还没出生,就有西瓜等他了!”
叶知秋扶着陆奶奶走进瓜棚,凉棚下的竹床上铺着凉席,摆着切好的西瓜。暖宝立刻捧来最大的一块:“奶奶吃!妈妈吃!麦芒弟弟吃!”
“小宝儿真乖。”陆奶奶咬了口西瓜,红瓤在嘴里化开,“甜,比当年的蜜水还甜。”
午后的热浪更盛了。蝉鸣声嘶力竭,连最爱叫的麻雀都躲进了树阴。陆野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望向远处的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白汽,那是主妇们在煮绿豆汤、蒸冬瓜饭。王铁柱家的狗趴在树阴下吐舌头,李狗蛋家的老母鸡躲在柴堆里不肯出来——连牲畜都知道,大暑的天,能不动就不动。
“野子!”王铁柱擦着汗喊,“你看那云!”
陆野抬头,西北方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像团翻涌的墨汁。风裹着土腥味吹来,吹得水稻叶子“唰唰”作响。
“要下暴雨了!”王铁柱脸色一变,“快!把水泵撤了,别让水冲了田埂!”
两人手忙脚乱地关掉柴油机,拆水管。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陆野望着被雨水洗刷的稻田,心里却踏实——这场雨来得及时,稻子喝饱了水,秋后准能大丰收。
雨幕里,李狗蛋骑着三轮车冲来,车上的西瓜滚得到处都是:“野子!叶丫头!我家瓜棚漏雨,暖宝和奶奶在那边!”
陆野拽着王铁柱往瓜棚跑。远远看见暖宝缩在陆奶奶怀里,小脸煞白。叶知秋扶着腰站在棚口,额角挂着雨珠:“麦芒动了!我要生了!”
“快!”陆野背起叶知秋就往家跑,“铁柱哥,帮狗蛋收瓜!奶奶,您在家熬姜汤!”
雨越下越大,陆野的草鞋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滑溜溜的。叶知秋趴在他背上,抓着他的衣领:“慢点儿……别摔着……”
“放心!”陆野吼了一嗓子,雨水灌进嘴里,“咱村的女人,没几个难产的!你是我媳妇,肯定行!”
家里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陆奶奶点着艾草,驱散潮气。接生婆是隔壁村的张婶,骑着自行车冒雨赶来:“别怕,我接了三十多年生,啥阵仗没见过。”
叶知秋咬着牙,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陆野攥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指甲几乎掐进自己肉里:“知秋,我在呢……麦芒在喊爸爸呢……”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划破雨幕。
“生了!生了!”张婶笑着擦手,“是个小子,七斤二两,壮实得很!”
陆野颤抖着摸向婴儿的小拳头,温温热热的。麦芒闭着眼睛哭,小胳膊小腿乱蹬,像只小青蛙。
“让我看看。”叶知秋虚弱地笑,“让我看看我的麦芒。”
陆野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却本能地往妈妈怀里拱。
“他哭了。”叶知秋轻声说,“像你小时候哭。”
“像我。”陆野红了眼眶,“像我一样皮实。”
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窗台上的西瓜皮上,泛着温润的光。陆奶奶煮了红糖姜茶,暖宝趴在炕沿,盯着麦芒看:“弟弟的眼睛像星星!”
“那是。”陆野喂叶知秋喝姜茶,“咱麦芒,是星星落进了咱家。”
王铁柱和李狗蛋浑身湿透地赶来,手里提着个用塑料袋裹着的西瓜:“听说麦芒出生了,我们送个‘头茬瓜’来!这瓜在雨里泡了会儿,更甜了!”
“快坐。”陆野擦了擦桌子,“叶丫头刚生完,你们别嫌弃简陋。”
李狗蛋盯着麦芒:“这小子,哭起来跟我当年犁地累狠了似的。”
王铁柱摸出包糖:“给小宝儿的,说‘恭喜姐姐,有弟弟了’。”
暖宝捧着糖,小心翼翼塞进麦芒的小手里:“弟弟吃糖,甜甜蜜蜜。”
夜里,陆野坐在炕沿,望着窗外的月光。麦芒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小拳头还攥着姐姐给的糖。叶知秋靠在他肩头:“你说,麦芒会不会记得今天的大暑?记得这瓜的甜,这雨的凉?”
“会的。”陆野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会记得,有大暑的瓜解渴,有家人的疼惜,有土地的滋养,这就是家的味道。”
陆奶奶在隔壁屋哼着老童谣:“大暑到,瓜儿甜,娃娃笑,日子暖……”
暖宝趴在麦芒的小床边,轻声说:“弟弟,等你长大了,姐姐带你去瓜田,给你挑最大的瓜,比今天的还甜。”
窗外,蛙声和虫鸣重新响起,混着泥土的芬芳,在大暑的夜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这张网,网住了汗水,网住了希望,网住了一家老小,对明天的,最朴实的期盼。
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大暑的瓜,解了盛夏的渴。
雨里的瓜棚,暖了生产的痛,
弟弟的第一声啼哭,
姐姐的第一颗糖,
都在说:
炎夏虽烈,
有家可依,
便是最好的清凉,
最浓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