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缧眼神微眯,旁边几位同来的年轻吏员也忍不住交换眼色,低声咂舌:“这差距……”
蒋里正没听出这话里的意味,只当是这些上差嫌弃自家屋舍简陋,连忙赔着笑脸:“寒舍简陋,实在是委屈诸位大人了,快请进,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一个性子较直的年轻吏员闻言,眉头一皱,正色道:“蒋里正,在道场麾下,没有‘大人’一说。这位是我们的带队,石凤缧同道。我姓陈,你可称我们为同道。同在神尊引领下,愿为万民福祉而行于一道的人。”
蒋里正被这番纠正说得一愣,他识字是识字,但书读的不多,更不懂这些新名词,只觉得这些官老爷规矩真多,大人不叫大人,偏偏叫什么拗口的同道。
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年长者,最会看眼色,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是是,是小老儿失礼了。石同道、陈同道,诸位同道快请进,快请进!”
堂屋里,热茶奉上。
蒋里正和几个作陪的村老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话题自然绕到了道场上。
他们只知道道场和那位神尊名声极大,说要给百姓分地,但具体怎么分,分给谁,心里都没底,言语间满是试探和好奇。
吏员们则按培训好的内容,耐心地一一解释新政要点。
与此同时,华阴上空,澜霆冰蛟的庞大身躯在云层翻滚,将连续多日的大雪暂时驱散。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天地都泛着初阳的橙红色。
道场麾下各地的各处便民栏,早已成为城中大大小小的人每日最爱聚集的地方,此时照例围了不少人,等着听今日的新鲜事。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各色的喇叭花缓缓绽放,第一件讯息传来的却并非政令通知或趣闻轶事,而是一则肃穆的讣告:
“道场治下户部吏员王阿巧、洪芸……工部吏员林绘……等七人,前日于汉中西乡县执行公务时,遭遇突发山体滑坡,不幸……因公殉职。其灵柩暂厝于城西殡仪馆。”
播报声低沉缓慢,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不敢置信的低语。
“谁?王阿巧?是那个圆脸爱笑,帮我家分地田的王姑娘?”
“啊,是绘叔?”
“得是那个手艺极好,上次义务帮咱们街修缮水渠的林师傅?”
“对,是他是他,他家最大的十二岁,最小才三岁,嫂子走的早,留下这三个娃子咋办啊?”
“洪芸娘子?怎么会…她前几日还来我家走访,问收成的事……”
“不可能吧?是不是听错了?”一个老丈颤着声音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愿相信。
旁边有人沉重地摇头:“没听错,播报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们……”
悲伤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
一位大娘抹着眼泪开口:“芸娘那么好的人……说话温声细气,半点官威都没有,我家那点陈年烂账,她都不嫌麻烦,翻了好几天的旧册子帮我理清……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旁边一个汉子红着眼圈也说道:“林老兄就住我家隔壁巷子,老实本分的手艺人,被道场选上那天,还高兴地请街坊喝了酒……上次我家房梁塌了,还是他二话不说带着工具就来帮忙……”
“还有王姑娘,那张嘴是厉害,可心肠热乎着呢!东街李婆子被人欺负,就是她据理力争,硬是让那人低头认错,还了李婆子公道……”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与他们日常生活有过种种交集,给予帮助,竟然就这样突然离世,悲痛之余,更有一种真切的惋惜。
“老天爷,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啊!那些祸害反而活的好好的……”
新建的殡仪馆内,气氛庄严肃穆。七具棺椁整齐排列,棺椁里的人都覆盖着一面鲜艳的红旗,旗帜中央是道场的六诫芒徽记。
没有焚烧纸钱的烟火气,没有呼天抢地的哭丧,到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同僚还是亲友,都沉浸在克制的深沉哀悼中。
王阿巧的家人来了,王母和阿巧的嫂子搀扶着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身后跟着哥哥弟弟。
一家人走到棺木前,望着躺在里面、面容经过整理的王阿巧,个个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自从噩耗传来,这个家的天就塌了一半。
王阿巧这孩子,从小就机灵讨喜,虽然不是男娃,却很会讨人欢心,他们都很喜爱。
后来她争气,考入了道场为吏,更是成了全家的骄傲和指望。他们还在盼着她能带着全家过上好日子,却怎料一朝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老爹强忍着悲痛,望着女儿苍白的面容。
周颜一身素服,眼眶通红,再次向王家人深深作揖致歉:“王伯父,王伯母……对不起,是我没能把阿巧平安带回来……”
看着队友家人悲恸欲绝的模样,内心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王老爹连忙扶住她,哑着嗓子:“周主事,快别这么说。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巧儿她是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事,是为道场尽忠。她走得突然,我们……我们心疼……但我们为她骄傲!”
话虽如此,两行老泪却终究没能忍住,滚落下来,一旁的王母早已泣不成声。
就在这肃穆的时刻,殡仪馆外忽然传来一阵逐渐增大的嘈杂声,打破了馆内的静默。
众人转头,疑惑地望向门口。
周颜心头生出一股怒气。
是谁如此不知礼数,竟敢在她姐妹弟兄魂兮未远之时,前来搅扰,不让他们得一刻安宁?!
她快步走向门口,正准备呵斥,却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引着一群百姓进来,为首一人解释道:“周主事,各位乡亲听说王吏员、洪吏员他们牺牲了,自发聚集在外面,送来了许多东西,都想送送他们。”
周颜怔住,快步走出大门。
只见殡仪馆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手中提着篮子,抱着布包,里面装着鸡蛋、粗粮、甚至还有手工做的点心,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戚和不舍。
有人认出了周颜,连忙问道:“周主事,我们能送送王吏员、洪吏员他们吗?他们都是好人啊!”
“是啊!洪吏员上次来我们村,一口水都没喝,愣是帮我们把田亩重新量清楚了。”
“要不是巧儿姐,我家那点祖产早被族里恶霸占去了。”
“让我们送送他们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声音恳切。
周颜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再次湿润。
她压下众人的嘈杂:“多谢各位乡亲厚爱。心意,我们领了。只是……只是这些东西,大家还是带回去吧,日子都不宽裕……”
百姓们却不依。
“这哪行!必须留下!”
“一点心意,让林叔他们在下面也能吃饱穿暖!”
“收下吧,周主事!”
人们不由分说,将带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很快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周颜站在台阶上,她眯着眼望向大家,怎么冬天的阳光也如此刺眼,刺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日光恰好撒了过来,照亮了身后大堂里一片鲜艳的红。
那红色如此耀眼,承载了生命的重量,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