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一脚步未停,对博筠敏略一颔首,示意她边走边说,几人一前一后,沿着石板路向刑部所在的天璇楼走去。
七部所在安置的地方是以北斗七星命名。天璇又名巨门,主法,正好对应刑部。
微风拂过,火红的石榴花飒飒作响。
“回尊上,”博筠敏紧赶两步,跟在身后,“争论焦点有二。”
“其一便是量刑。一派以为,邵姑确系投河自尽,非张屠户等人直接动手戕害。”
“若依《大明律》及眼下我等草拟的新律草案,其辱骂、勒索、毁人清誉,更致邵姑无法行医,数罪并罚,至多判其罚银、苦役数年。此乃就事论事,依法条而断。”
她眉头紧锁,略带激愤:“然另一派,包括卑职在内,以为此等行径实乃以言为刃、以众为势,步步紧逼,其心歹毒更甚明刀!”
“当以‘逼死人命’之重罪论处,若不以重典严惩,何以震慑此等软刀子杀人之徒?何以告慰冤魂?道场新立,此风绝不可长!”
旁边随行的另一位刑部官吏,一位沉稳的中年人,适时补充道:“博主事所言极是,但是另一难点在于法不责众。”
“当时围堵邵姑家门、污言秽语、甚至参与砸窗泼秽者,除张屠户及其直系亲族外,尚有左邻右里乃至看热闹起哄的闲汉愚妇,人数众多。”
“若尽数严惩,恐牵连过广,激起非议,反生枝节。且旧例之中,对聚众滋扰者,若非首恶,多从轻发落。”
博筠敏闻言立刻反驳,声音斩钉截铁:“法不责众乃积弊之源!若因人多便可免责,岂非变相鼓励宵小之辈啸聚成势,恃众行凶?长此以往,律法威严何在?公道人心何存?”
“商州百姓正看着我道场如何处置!若轻轻放过,往后谁还敢信我‘护道安民’四字?这些泼皮只会更得意忘形,以为裹挟了众人,便可肆意践踏他人!”
张潇一静静地听着,面上无喜无怒,未置一词。
日光透过廊檐,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她步履沉稳,只余下裙裾拂过石板的细微声响。
行至天璇楼。
楼前阶下,一名怀抱青圭鉴的女官正步履匆匆,埋头疾行,险些与刚踏上石阶的张潇一撞个满怀。
“哎哟!”那女官惊呼一声,怀中青圭鉴险些脱手。
张潇一眼疾手快,抬手扶了一下:“李主事当心。”
李思泽抬头见是神尊,慌忙躬身行礼,额角渗出细汗:“卑职失仪,罪该万死。”
“无需如此。”张潇一皱了皱眉,摆摆手,“李主事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她如今身量已近寻常女官,红底金纹的长衫衬得她身姿挺拔,稚气虽未全脱,举手抬足间却已有超越年龄的威仪。
李思泽稳住心神,抱着青圭鉴的手紧了紧,语速飞快:“回尊上,下官正要寻您!刑部积压几桩棘手新案,现行律令或语焉不详,或难以援引,刑部上下争论难决,亟待尊上明示!”
张潇一微微颔首,示意李思泽引路:“进去说。”
天璇楼内,气氛肃穆,几位刑部主官各有琐事需处理,尚且不在。
张潇一在主位坐下,“邵姑案,方才博主事已略陈分歧。李主事,你将其余案情一一道来。”
“除邵姑案还有白水县抢粮案。”李思泽直接打开堂内巨大的青圭鉴。
“新落户富农王土甲,今岁包租了二十亩地,精耕细作,眼看丰收在望。不料前日开镰未及半,突遭邻村赵家沟数十村民哄抢。”
“王土甲带人制止,混乱中多人受伤,仍被抢走近四分之一的粮食。他寻赵家沟里正赵仁理论,想要追回被抢之粮,里正却言此乃当地风俗,待主家收粮完毕,村里人可下地‘刨遗穗’,拾捡遗留谷粒。”
“王土甲愤而争辩,言其粮尚未收完,此乃趁火打劫,非拾遗。然里正及村民皆咬定是拾穗,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光幕上,画面最后定格在王土甲满是愤怒面孔与赵家沟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上。
“还有一桩。”李思泽指尖微动,青圭鉴景象再变,显现出一张按着红手印的黄纸,“是同州典妻案。”
堂内气息为之一窒。
连方才还在激辩邵姑案的博筠敏等人都皱紧了眉头。
“同州的刘匹,家贫无业,年前为换口粮,立契将发妻李草典与同乡光棍王二狗,言明:典银五两,生子即归。”
“李草典入王家,数月后身怀有孕。岂料临盆时难产,稳婆束手,李氏挣扎一日一夜,终至血崩而亡,一尸两命。”
“王二狗称已尽力请医延药,耗钱不少。刘匹闻讯,不悲亡妻,反携契纸至王二狗家吵闹,言其妻死乃王二狗照管不周所致,须加倍赔偿典银,否则告官!”
“王二狗则指天誓日,称自己倾家荡产救治,反是刘匹卖妻如鬻牲口,如今人死又来讹诈,天理不容!”
“两下扭打至官府,旧明官吏只当泼皮无赖纠纷,和稀泥各打五十板,草草了事。现李草尸骨未寒,停于义庄,刘匹仍日日堵门王二狗索要赔偿。”
“此外,”李思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尚有数桩械斗、商货欺诈案,皆因旧律条文粗疏,或情理难容,或轻重失衡,刑部同僚议之再三,难有定论。”
邵姑悬壶济世,却死于言语暴力的围猎;王土甲辛苦耕作,丰收的喜悦被“风俗”的外衣撕碎;李草更是被当成一件可以交易的货物,生时无尊严,死后成筹码。
堂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博筠敏激愤的目光扫过同僚,最终落在主位那沉静的身影上。
她喉头滚动,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尊上!此三案,桩桩件件,皆触目惊心!邵姑案若轻纵,则‘众怒难犯’将成恶徒护身符,良善者人人自危!”
“抢粮案若含糊,则‘风俗’可凌驾律法之上,恃众行凶者必更猖獗!”
“典妻案若再循旧例,视人命如草芥,则典妻鬻子的现象将更加严重!”
“卑职斗胆再言,此等行径当用重典,这种歪风邪气,非霹雳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肃清寰宇!”
先前那位沉稳官员,魏昌此刻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对着青圭鉴上李草模糊的遗像深深一揖,抬头时眼中亦有痛色。
“博主事之言,振聋发聩!卑职非是心向那些恶徒,实是忧虑旧律疏阔,难以周全。”
“若骤然以重刑处之,一则恐失之过严,二则新律未立,根基未固,操之过急,反易授人以柄,动摇人心啊!”
矛盾尖锐地摊开在张潇一面前。
博筠敏代表的是对公理与正义的急切渴望,是道场立信于民的基石诉求。
而魏昌的忧虑,则是现实层面新旧交替时无法回避的困境。
没有一部能明辨是非、熨帖情理的新律法作为准绳,一切重典都如无根之木,甚至可能引发混乱。
日光西斜,透过天璇楼高窗的雕花格子,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张潇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案几边缘,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沉闷的心跳,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等待着神尊的裁决。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张潇一抬眼:“众位所言极是,《大明律》承袭前代,积弊已深。修修补补,难掩其漏,我意修一本我道场律法。”
她坐直身体,两手支在案桌上,指尖交叉。
“传令,十日后辰时所有七部官吏同治下官员以及里正于万象殿开会。”
“星灵,从治下三州中随机选取百名百姓,性别、年龄、职业随机,于十日后一同于万象殿参会。”
“另,刑部诸君牵头,根据各种案例,重新起草一份道场新律,明确治下百姓的基本权利和义务,主要是刑法、民法,行政法、吏治法、军法等皆要纳入考虑,为我道场后续扩张做准备,以稳定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