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钦天监废墟中央。
九十九盏骨灯环列如阵,幽蓝火焰在寒风中猎猎不灭,仿佛自地府引来的冥火,守着这片被天道遗弃的残垣断壁。
沈青梧立于阵心,发丝飞扬,衣袂翻卷,胸前玉锁裂开一道血痕,心头血顺着金钗滴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轨迹。
她高诵“命渊召引咒”,声如裂帛,穿透云层。
刹那间——
天地失声。
万籁俱寂,连风都凝滞不动。
苍穹之上星河倒卷,银河崩塌般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吞噬。
意识骤然抽离肉身,坠入无边幻境。
眼前是浩瀚星海,星辰如沙,流转不息。
她的命线自心口延伸而出,化作一缕银光,纤细却坚韧,直指终南山巅那座隐匿于云雾中的天命祭坛。
而在她脖颈之上,九道血色命锁缠绕而下,每一根都沉重如山,烙印着不属于她的死亡怨念。
第一道锁,连着那个总在深夜熬药、却被毒死灭口的厨娘;第二道,是被剜舌封口、至死未能呼救的哑婢;第三道……第七道……直至第九道,皆是曾被玄穹子以“逆命”之名诛杀的无辜者,魂魄不得归途,命格被炼为血冕基石。
“你敢逆天命?”玄穹子的声音从星海深处炸响,如同雷鸣贯耳,“凡人妄图篡改命轮,当永囚命渊,神魂俱灭!”
沈青梧站在星海中央,双足踏空,目光却未有丝毫动摇。
她缓缓抬起染血的手指,指尖凝聚心头精血,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归命咒”。
笔锋落处,星光扭曲,法则震颤。
第一道命锁猛然震动——那是厨娘的命线。
残魂浮现,面容模糊,唯有眼中执念如炬。
沈青梧将血注入其魂核,低喝:“诵。”
厨娘残魂颤抖着张口,声音微弱却清晰:“我的命……不给你!”
锁链崩裂,血珠四溅,化作星尘飘散。
可就在那一瞬,沈青梧脑中骤然撕裂般剧痛——一段记忆如沙漏倾覆,再也抓不住。
那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点燃骨灯的夜晚。
冷雨敲窗,她蜷缩在偏殿角落,手腕割破,用血画下第一个“赦”字。
灯焰初燃,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出墙角一抹鬼影低头叩首……那段画面,开始褪色、碎裂,最终湮灭无形。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依旧清明。
第二道锁应声而动——哑婢之魂浮现。
沈青梧以魂力催动“人心之影”,重现当年密室之中,那双掐住她喉咙的手,那枚刺入舌根的铁钉,那声永远无法出口的哀嚎。
她牵起哑婢残魂的手,再次书写归命咒。
“我的命,不给你!”这一次,是两人齐声呐喊。
锁断!
又一段记忆消散——断笔临终前用指甲在石板上刻下的“冤”字,墨迹渐淡,轮廓模糊,终至不见。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每一次记忆剥离,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剜去一块血肉。
她知道,每断一锁,便失一日记忆。
九日之后,她或许将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为何而战。
但她没有停。
第三锁、第四锁接连崩解,残魂一个个苏醒,怒吼着夺回属于自己的命线。
第五锁断时,她忘了某个曾为她挡刀的宫女名字;第六锁碎时,连烬兵第一次护她出宫的路线也变得朦胧不清。
玄穹子终于暴怒。
“找死!”
星空震荡,一方命盘在他手中旋转,黑气翻涌。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本源命血,凌空疾书“封命符”。
墨迹未成,天地已生异象——乌云压顶,雷光隐现,一股无形之力直扑沈青梧神魂,欲斩断她与冥途之间的联系!
若此符成,冥途崩解,她将彻底沦为凡人,命锁反噬,当场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盏浮灯突然爆燃!
那是一盏最不起眼的骨灯,灯芯早已枯竭,只剩一点残灰摇曳。
此刻,烬兵的残念竟从中冲出,化作一道微弱却炽烈的火光,撞向那道即将落下的封命符!
“主人——火从未灭!”
九十九盏骨灯同时呼应,幽蓝火焰猛然暴涨,汇成一圈火环,将沈青梧护在其中。
冥途场域稳如磐石,纹丝未动!
就在这瞬间,虚空裂开一道缝隙。
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走出,眉心一点星痕,眸光如夜空深邃——星言,天命碑灵,终于苏醒。
她望着沈青梧,声音如远古回响:“血冕换命术,以命定为基,纯命为引。但它惧怕的,从来不是命,而是……冤!”
沈青梧瞳孔微缩。
星言继续道:“它靠‘顺命’凝聚,而‘冤魂之恨’,正是破绽。你若以万人之恨为引,可裂其核!”
话音落下,星言身影渐渐消散,似耗尽最后一缕残念。
沈青梧站在星海中央,九道命锁尚余三道未断,头痛欲裂,记忆如流沙般不断流失。
她已记不清自己最初为何要走上这条路,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在山野中惨死的赶尸人学徒的模样。
但她还记得一件事——
命,不该由他人代写。
她缓缓垂下手,不再书写归命咒。
而是抬起手腕,金钗再次划下,鲜血淋漓。
这一次,她不用咒,不借符,只以血为墨,在命轮中枢,一笔一划,刻下一个古老的字——
赦。
血珠顺着腕脉滑落,在命轮中枢的虚空缓缓凝滞,仿佛时间也为之屏息。
沈青梧咬破舌尖,以痛醒神,残存的记忆如风中残烛,摇曳将熄——她已记不清自己是谁,来自何方,甚至忘了“沈青梧”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那刻入骨髓的执念仍在:命,不该由天定,更不该由你篡!
金钗再次刺入皮肉,鲜血泼洒而出,不再书写归命咒,而是逆着天道法则,一笔一划,狠狠剜进命运的轴心——
“赦!”
那一字成形,天地震颤。
不是祈求,不是逆转,而是裁决。
一道金光自“赦”字中心炸裂,如刀劈开混沌星海。
刹那间,九千冤魂感应冥途本源召唤,自宫墙深处、荒庙废井、乱葬岗下齐齐睁眼。
他们曾是被毒杀的宫女、被沉塘的庶女、被焚书灭口的史官……每一个名字都浸着血,每一缕魂都含着恨。
此刻,万魂齐吼,声浪冲破阴阳界限:
“我们的命,不归你管!”
怨力化作黑潮,汇成一股逆天洪流,直扑终南山巅祭坛!
玄穹子猛然踉跄,手中命盘龟裂,黑气倒灌入体。
他双目赤红,怒吼:“不可能!天命早已注定,岂容阴魂亵渎?!”
可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祭台上,萧景昀浑身浴血,原本温润如玉的命格竟开始崩解,皮肤下浮现出无数扭曲符文,那是被强行嵌入的替命咒印。
他仰头嘶吼,声音撕心裂肺:“我不是天命之子……我是替罪羔羊!我父皇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快逃’……可你们把我锁在碑下十八年,拿我的命,去换他们的长生!”
三道替命锁应声而断!
轰——!
终南山巅,血冕炸裂,猩红光华四散飞溅,宛如漫天落雨。
那顶凝聚百年怨魄、吞噬千名童男童女精魂炼成的“永生冠”,在万千冤魂的怒斥中化为灰烬,连一丝残渣都不曾留下。
与此同时,远在皇宫龙榻之上,久病昏迷的皇帝胸口突然一震,一缕微弱却纯净的命火重新燃起,烧尽淤积多年的阴祟之气。
幻境崩塌,星海退散。
现实回归,钦天监废墟中寒风呼啸,骨灯摇曳。
沈青梧重重跌落在地,发丝由青黑转为雪白,唇角溢血,气息几不可闻。
她最后看了一眼星空,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何而战。
但她知道,有一件事,做对了。
脚步声急促逼近,玄铁靴踏碎残瓦。
萧玄策冲入阵中,一眼便看见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心口判纹黯淡欲熄,手腕上那个“赦”字却金光流转,仿佛镌刻于天地法则之中。
他跪地将她抱起,指尖颤抖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沈青梧!睁开眼!”
她勉力掀开眼皮,目光涣散,却仍努力聚焦在他脸上,轻轻一笑,声音微弱如风:
“陛下……您的命火……现在是真的了。”
话落,头一偏,陷入彻底昏迷。
萧玄策僵住,眸底翻涌起从未有过的风暴。
他低头看她手腕——“赦”字已完全转正,边缘金光游走,似有神性觉醒;而她心口那枚自重生起便存在的“判”纹深处,竟悄然浮现出一道新痕,形如剪刀,锋刃朝下,仿佛刚刚剪断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九十九盏骨灯静静燃烧,幽蓝火焰映照千里之外——
西北边陲,一座荒废多年的灯塔伫立雪原。
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悠长悲鸣。
谢昭踏雪而来,黑色斗篷染满霜痕,手中紧握一卷泛黄密档,封皮上赫然写着《壬戌年赶尸录·湘南路线》。
他抬头望向京城方向,风雪迷蒙了他的眼,却掩不住嗓音里的沙哑与决绝:
“青梧,这一次,我不再让你一个人背命。”
窗外风雪渐紧,凤栖殿檐角冰棱垂落如剑。
殿内,铜炉香烬未冷,一只白瓷碗翻倒在地,药汁蜿蜒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