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学子一一都完成射艺,仆役过去收拾箭矢与箭靶。
夫子缓缓走上前来,目光扫过场上诸生,总结道,“今日观诸生射艺,有中鹄者,有脱靶者,更有力不能及靶之人。士人立世,当文武兼修,岂可手无缚鸡之力?日后须当勤加锻炼,强健体魄,方不负圣人之教。”
略作停顿后,夫子又道:“射艺已毕,当习御术。私学场地有限,驾车多不便,今日便以御马代之。”
场中一共准备了八匹马,私学之中自有的五匹,张梁三人带来三匹。私学学子以八人为一组,依次演示御马之术。
张梁粗粗看了一眼,自己那三匹虽然是驿站的官马,但在来颖阴之前,已经装配齐全的高桥鞍、双边马镫与马蹄铁三件套。
私学里的马匹还是沿用旧制,只有单边马镫和低桥鞍,马蹄铁肯定也是没有的,中午才和荀绲说过,自然来不及打造。
第一组的骑术明显很生疏,有两人踩在马镫里,却半天没能翻身上马,最后还是靠着同窗的搀扶和协助,才狼狈不堪地骑上马背。控缰之时更是左支右绌,马儿不是顿足不前,就是躁动猛跑,引得场上笑声阵阵。
第二组表现稍稍好一些,吸取了前一组的经验与教训,上马很顺利,能纵马小跑,绕场三周后,姿态虽然还有些僵硬,却也算是圆满完成。
等到袁綝与严匡几人上场,已经能策马快跑,身影如风,身姿在马背上很是稳健,赢得满场喝彩。袁綝和严匡两人,还撘弓射了几箭,虽然没有射中木靶,但也已是难能可贵了。
最后轮到张梁三人与荀家子弟这一组,场上多了一个生面孔,正是荀采的大哥荀棐荀公弼。
八人先后策马而出,马蹄卷起尘土,气势非凡。张梁与荀颍并辔而行,正在队伍中间。
荀家虽然以文事着称,但御马之术却毫不逊色,就连女公子荀颍也不落人后。
赵雷与赵云两人在前面撘弓射箭,箭矢破空,正中箭靶,周围的学子们鼓噪喝彩。
张梁正在心里暗暗赞着荀颍驭马娴熟,颇有巾帼之风,忽然听到她座下的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马儿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受惊,前蹄腾空,猛地摇起了脑袋,半个马身人立而起!
荀颍的坐骑是低桥鞍配单边镫,一时间失去了借力点,难以控制身形,只听她一声惊呼,整个人已被甩离了马背。
万幸的是,张梁正在她左边,她身子失控往左侧倒坠而去,左脚却还卡在皮质马镫里,眼看着就要倒栽葱砸向地面。这个高度摔下,最少都是脑震荡,若是再被马匹拖行践踏,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张梁放开缰绳,两脚踏在双镫上,从马鞍上站起,整个身子往右倾去,探出右臂一把揽住荀颍腰肢,将她身形稳住。左手寒光一闪,出刀削断了卡住脚的马镫皮带,顺势一带,便将她稳稳接到自己马背,轻轻放在马鞍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张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瞬息之间已经化险为夷。不等众人回过神来,荀颍乘坐的马匹前蹄刚落地,背上的人儿已经不见了。
荀颍惊魂未定,浑身酥软地倚靠在张梁身前。她面颊通红,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羞的,低声向张梁道着谢。张梁只觉得软玉温香在怀,丝丝幽香只往鼻子里钻,他赶忙勒住心猿,双臂从她身侧环过,拉着缰绳,控着马匹往回缓缓走去。手拉住缰绳之时,怀里的荀颍身子都僵硬了几分,耳垂也瞎眼可见的红透了。
夫子抚掌赞叹:“临危不乱,身手敏捷,更兼仁心勇毅——此真君子之御也!”
返回起点,张梁勒停马匹,让荀颍坐稳,先翻身跳下马,再扶住她的手臂,帮着她平稳落地。
身后围观的一群人一拥而上,都在关切的嘘寒问暖。
远处几匹马疾驰而来,是听到身后马匹异状的荀衍、荀彧几位荀家子弟,只是他们下马之后,表情却是有些复杂。
荀颍平素在私学里,都是以男装示人,青衫束发、举止潇洒,俨然就是一位清秀士子,实则乃是女儿之身。此刻她惊魂未定,俏脸通红,鬓发凌乱,女儿情态已经是显露无疑。
荀衍几人既感激张梁搭救之恩,又暗暗心忧这男女授受之防,更担心荀颍身份泄露,以后都来不得私学,一时间叔侄几人目光交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荀颍自己更是惊羞难当,双颊烧红,低头敛目,平日洒脱风度荡然无存。她指尖微颤地整理衣襟,既羞于刚才在马背上与张梁的贴身相近,肌肤相亲,又忧心身份被窥破,心中如小鹿乱撞。
张梁早已知道了荀颍的女儿身份,却仍是佯作不察,他可算是明白了梁山伯为什么同窗同食同寝三年,却还是不知道祝英台的女儿身,有这好事,我也不拆穿啊!
他神色如常,拱手向荀衍等人道:“幸不辱命,荀兄弟安然无恙。”
一语既出,荀家几人神色愈发复杂起来,荀衍与荀彧随即以回府检查为由,向夫子请了假,带着荀颍先行离去;荀棐和荀攸则是继续留在私学,陪同着张梁几人。
夫子见险些酿成大祸,匆匆结束了下午的御马课程,牵过荀颍骑乘的惊马仔细查验起来。果不其然,马匹受惊事出有因:一只蜜蜂飞进了它的右耳,蛰伤了它,剧痛之下,这才导致了马匹惊狂失控。
张梁倒是留了个神,古代的糖可是稀缺物资。君不见,仲家皇帝袁术临死之前,心心念念想喝一杯蜜水都不得,有了糖,那不又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巨大进项。砂糖蜂蜜都给整起来,他从袖袋中掏出小本本记了一笔。
夫子让仆役将几匹马都牵了下去,他面色凝重,环视了一圈场上的数十名学子,肃然道:“今日控马,尔等表现,老夫尽收眼底,可谓是参差不齐。”
“有如张公子这般临危救难、身手矫捷者;亦有如袁綝、严匡般纵马疾驰、英姿飒爽者;然更有甚者——莫说策马奔驰,竟连上马都需人搀扶,缰绳在手却如持绣花针,驭马原地打转尚不自如!”
他顿了一顿,声音愈发沉重,“倘若有朝一日,边关烽火骤起,胡骑南下,尔等莫非要以如此身手保家卫国?莫非要靠如此体魄与异族沙场争锋?届时莫说上阵杀敌,怕是连纵马传讯都难以胜任!”
“有感及此,老夫心实忧之。从明日起,每日下午增设体魄锻练之课,弓马御射,一律不得懈怠!士不可不弘毅,吾辈任重而道远——没有强健体魄,一切抱负不过空中楼阁!”
夫子目光如炬,须发皆张,颇有些不怒自威,数十名学子纷纷低头应诺,纷纷散回室内温书。
众人离去后,夫子走向张梁三人,“张公子,老夫刚才见你救人之时,在马背上竟能松缰站立,身形稳如磐石,不知是何缘故?”
张梁拱手一礼,解释道,“夫子明鉴。晚辈所乘马匹,装配的乃是新制的双边马镫。双镫垂于马腹两侧,骑者双足可同时踏稳,如同平地立足。故而能借力起身、侧倾施援,不致于失控落马。”
夫子闻言目光一凝,让仆役将张梁三人的坐骑牵过来,俯身细察。
可怜这三匹马刚被牵回马厩,又得被迫营业。只见马背上鞍桥隆起,可靠可扶,贴合腰臀;马腹两侧多的马镫等长对称,悬垂适宜。
他伸手轻推马镫,又细看鞍具结构,不禁颔首叹道:“妙啊!双镫借力,如履平地!高鞍桥后可护腰,前可扶手,更增几分安稳——此物实乃骑战之宝!”
只是赞叹未已,夫子却又眉头紧锁,脸上浮现着一抹忧色,“然则……此物制法若传至北疆,那胡人本就擅骑射,若再得此物之助,恐将如虎添翼。异族无城郭之固,专恃马快来去如风,若是骑术更臻精进,只怕大汉边关…永无宁日矣。”
张梁笑着说道,“夫子所虑,自是应有之理。然我大汉亦有所恃:高墙坚城不惧胡人骑兵;彼辈来去如风,却只有皮甲布衣,我则应之以强弩硬弓;弩箭之劲,可破胡甲,城池之固,可阻铁骑。更何况——”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胡人纵得了此物,亦需时日打造,岂能一蹴而就?届时我大汉在长城隘口附近布置强军,待其进犯之时,将其一举击破。或许也能行当年冠军侯旧事,远逐漠北,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瀚海。”
夫子闻言,眉头渐展,一脸缅怀地说道,“公子高见!是老夫一时见猎心喜,又忧心过甚了。诚如所言,吾辈不可因噎废食。”说完抚摸着那对马镫,目光灼灼,“若是真有远逐漠北那一日,老夫这一把老骨头,说不得也要去战上一战。”